《梆子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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梆子井- 第9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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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的事呢?我的情况也和她一样,我就没有下乡,免下了。”“你也没有父母?”“我父母离婚了,也不在这里。我跟着俺奶,俺奶又没有工作,我要是下乡了问谁要钱去,所以学校就不让我下,我实际还想下呢。”“你说的也都是实情,但王雯雯是学校定了必须要下的。”“为什么?”“这我们也不清楚。”“你们怎么会不清楚呢?”“我们的确不太清楚,我们只管动员。你今天说的情况,我们回去可以向学校反映,学校考虑不考虑,我们可就难说了。”老师们走了,雯雯回来了。

“动员的老师刚走你怎么就回来了?”“我看着他们呢。”“你这样子躲总不是回事呀。”“那有什么办法!你把他们说走了?”“说走了,你可以问去。”我指指那个睡不着觉的老婆。“你都说的什么?”“说的实际情况,还能说什么。嗳,雯雯,他们怎么说,你是学校定了,必须要下的?”“还不是因为俺爸的问题。”“这么说,是你爸把你害了?”“我倒不这么认为。”“可你大哥整天说,你爸把他害了。”“不就是他没有考上大学的事吗!”“就这一件事,他就把你爸恨死了?”“他是个大学迷,连考了六年。”“不是说五年吗,怎么又成了六年?”“最后一年他是偷着考的。连考了五年,亲戚们都笑话他,他自己也不好意思了。”我可以想象老大当年的处境:忍受着世人们的嘲笑,明知考不上却仍然要考!唉,老大活脱脱就是一个范进,甚至还不如范进,范进毕竟中了举。

“今天晚上我大哥就回来了。”“那今天下午我就不走了,在你家吃饭。”“昨天你怎么不吃呢?小利不是说了,让你在这里吃饭吗。”“昨天你告诉小利我来了?”“告诉了,怎么了?”

“不是说,让你不要告诉吗?”“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呢,你又不是我的什么人。”“你希望我是你的什么人?”“你什么也不是,就是个小外甥。”如今也只能是个外甥,可是以后呢?“毛毛,你的辈份怎么这么小呢,和俺哥的娃一样。”也是,怎么会出现这种状况呢?“这我也说不清。”“说不清就应该叫,你怎么不叫呢?”“又想让我叫你姨,你如果比我大,我就叫。”“张妈,你看这娃,”她指着我,向那个睡不着觉的老婆说:“来了也不叫我姨,白搭话。”“应该叫你姨,你姨一会儿给你做饭吃。”去你的,你知道什么。原先不叫,是不好意思;现在吗,我必须把辈份扳平,但是这讨厌的辈份似乎也扳不平!奶奶常常说:“你在供桌子底下钻着呢,见了谁都得叫。”到大舅爷家去,那个比我小的孩子我也得管他叫舅,因而大舅爷家我也不去了,但是二舅爷家,我现在却非常想来。

“毛毛,俺大伯家你现在还去不?”“不去,我去那里干什么?”大舅爷的状况要比二舅爷好许多。大舅爷那个人似乎也圆滑精明一些,不仅政治上未受冲击,临老了,还捞了个市政协的委员。奶奶很少去他那里,我呢,也几乎不去。“要不是学木工,你到俺家来不?”“不来。不学木工我来干什么?”看她怎么说!“不学木工你就不来了?那你现在就走,小利说他不想教你了!”“为什么?”“小利说你没大没小,从来也不叫他舅……”“你又来了,能不能说点别的?”“那你说,说什么?”也似乎就是无话可说,必须找一个话题。

“我想起你昨天就可笑,明明是个小家碧玉,却要硬充德瑞那夫人。”“你不要小看我,俺家原先可是大户人家呢。不知你记着没有,俺家原先就不在这里住。”我依稀记得,舅爷的家原先并不在这里,那个院子比这里安静得多,住的人的层次也要高一些。“俺家原先有好几间房呢,我和俺姐住一间,俺六个哥住两间,俺妈俺爸住一间,还有一间小房,是俺家的狮子狗住着呢。那时俺爸回来就给我带巧克力吃,我要什么俺爸就给我买什么,可是那样的日子好象很短,还没过就完了。”那是自然,她五七年初出生,年底舅爷就成了右派,对她来说,那些日子只是一个瞬间!“不过也难得你还记着。”“我记着什么,都是俺大哥说的。俺大哥经常说,‘咱家原先好得很,要什么有什么,都是咱爸不珍惜,把个好好的家毁了,还把我和你二哥三哥都害得没有考上学,咱妈也气死了,不然我说,咱爸就是个罪人,他现在拉车子也是自找的。’”“他给你说这些干什么,让你恨你爸?”“我才不恨俺爸呢,我觉得俺爸也不是他说的那个样子,俺爸也挺可怜的。”“我发现,你和你爸的感情还是挺深的。”“俺家越到后面和俺爸感情越深,我和小利都觉得俺爸可怜,他靠拉车子把我们养活大也不容易,虽说没有让我们过上好日子,但也不是他的本意。他犯错误,他拉车子,也不全是他的错。不管咋说,他还是俺爸,还是爱我们的。”“听了你这一番话,我真要对你刮目相看了,看来老大是个糊涂虫。”“不许你说俺大哥!”她的脸沉了下来。“又怎么了?”“你还越说越没大小了,给你个梯子你就要上房呀。”“那他为什么说你爸呢?”“他说俺爸你也不能说他,他是谁,你是谁?”“他是你大哥,我是你外甥。”“这不结了。你是外甥,是晚辈;他是你舅,是长辈,怎么能随便说呢?”“我不对,我向你道歉。”我提着刨子向她鞠了一躬,她捂住嘴笑了:“你还真乖,谁让你道歉了?”“我主动道歉还不好吗?”“那行,你过来。”“还要怎么?”“你给我磕头作揖。”“去你的,又没正形了!”

又到了中午。“小利该回来了。”“小利今天不回来,和她女朋友出去吃了。”“你怎么知道?”“他告诉我的呀。”“小利告诉你也只能说他不回来,绝不会说那么多!”“我想着也就是那样子。”“你的想象力还挺丰富?”“那当然了。你知道我的理想是什么?”“是什么?”这倒是我所关心的。“我想当演员。”“俺妈当初也想当演员,把一切都抛弃了,跑到哈尔滨去,结果一去就赶上了*,演员梦也破灭了,现在也就是个工人。”“你妈很漂亮吧?”“漂亮不过是一种先天的资源,能否被开采利用,还要看后天的环境和机运。机运不济,环境不允许,你的理想只能是幻想,永远也实现不了!”“我就不信,永远也实现不了,总有一天能实现的!”“也许有那么一天,环境允许了,你也可能实现。但是现在,环境让你上山下乡,并不是让你当演员,你还是面对现实,赶快下乡去吧。”不知怎么,对一些有点抱负的人,我现在就是这么瞧不起,我虽然是个小木匠,却比他们高大得多,因为我和现实紧密地结合着。而他们,守着一个永远也实现不了的梦想,孤芳自赏,顾影自怜,徒然空耗岁月,再无别的!

“上山下乡你怎么不去呢?”“不告诉你俺奶不让我去吗?”“你奶不让你去,毛主席可让你去;你不听毛主席的话,听你奶的话?”说实在话,在毛主席和奶奶之间我曾经也做过选择:毛主席是伟人,代表的是真理;而奶奶,平凡的人,反映的仅仅是感情!因而,我的去留,就在情与理之间。按理,我是完全应该去的:我不服从真理难道还服从谬误吗?况且,毛主席的口气是那样亲切,“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究竟有何必要,你必须去体验、去实践,靠在家里悟是永远也悟不出的。我仅仅通过一次拉练就知道了农民还普遍吃不饱。如果呆上三年、五年,就会发现更多的问题、了解到更多的情况,从而为解决吃不饱这个问题,积累了第一手的资料。总之,要根除中国农村的贫困、解决农民的温饱,绝不是一次拉练、一次夏收所能达到的;必须扎下根来,悉心与农民交流,听取农民的意见,掌握农民的心理,当然也包括接受他们的再教育。由此看来,确实是很有必要!可是小舅对奶奶说:“妈,你知道毛主席为啥让这些娃们都上山下乡呢?”奶奶当然是不知道,于是他就继续说:“你看,原先的学生,中学毕业了升高中,高中毕业了升大学,大学毕业了参加工作,一点苦也不吃就到工作岗位了。就这,还嫌不好,有一点不顺心就要告、就要闹,象俺大哥就是例子,没吃过苦,一直在顺境中长大的,不知道得到的来之不易!所以现在,毛主席让这些娃们都到农村去,看看农民是咋生活的,把农村那苦让你们都尝一尝。过上三年五年后,再把你们招出来,不管给你分个啥工作你都好好干呢。咋,你经历了,有比较了;你知道城市是天堂,农村是地狱!单位领导不管说啥,你也不会顶撞了,叫你往东你也绝不往西了;你还给党提啥意见呢?叫你提你也不提了,你知道今天的得来不易!‘很有必要’,啥必要?就是这必要!”

小舅的观点无疑是正确的。因为他经历了,有比较了。尤其他举大舅为例子就很能说明问题。大舅是国家保送上的大学,按说,应该好好学习,报效祖国。可是,你跑到苏联大使馆干什么,中国人的事情难道非要洋人来解决?你不是吃得撑了又是什么!看来还是缺乏锻炼、没有吃过农村的苦。既然如此,就把这节“课”补上:到农场去,劳教四年——和上山下乡的时间也相差不多!可是四年不到你又跑出来造反,造反和你一个服刑人员有什么关系?于是十年,四年对你来说,有点太短!哎呀,上山下乡可不就是这种必要吗?象大舅那样的刺头儿就应该送到农村或者农场去,不然社会就永无宁日!而我自信,绝非大舅那样的人。现在如果让我上大学,我绝不会告什么状,我难得有这样的机会,这比上山下乡不知要好到哪儿去了,我还告状干什么?就是让我工作,我也会好好干,因为我经历了没有工作的艰难!由此看来,上山下乡的必要性在我身上已经达到了,那么我也就没有必要再去农村了!于理我可以不去,于情我和奶奶朝夕相处、相依为命,如果我去农村,必然给奶奶带来经济上的压力,奶奶一定会为我日夜操劳!小舅下乡的三年里,奶奶已倍受煎熬,我绝不能让她再次的经历!因而,于情,我是不该去的。既然于情于理都可以不去,我也就堂而皇之地不去了,而学校也似乎默认了我这种观点,竟然一天也没有动员我!

我和雯雯一起吃了饭。“以前你怎么不在俺家吃饭呢?”“俺奶不让我吃。”“那今天你奶就让你吃了?”“你是什么意思,不想让我吃饭?”“谁不想让你吃饭了?今后中午不许你再回去!”“不回去就不回去呗。”“我做的饭你爱吃不?”我笑笑,没有说什么。有好一会儿又无话可说了,只有刨子那悦耳的嚓嚓声。那一束束带着木纹的刨花,蜷曲着从刨子上方吐了出来,并且不间断地、一直延伸到顶端。

“毛毛,免下证一下来,你就不来了吧?”“我来不来和免下证有什么关系呢?”“免下证一下来,你就可以工作了呀!”也是的,到那时我就会有一份临时的工作,当然不可能再来了,至少不会象现在这样天天来了。“星期天来,来看你。”“谁让你看了!”她的脸又红了。“那你说,我来干什么?”“你还跟着小利学木工呀!”“你刚才不是说小利不教我了吗?”“骗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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