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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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国- 第1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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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握了。 〃卢小龙提醒道:〃你刚才记住了没有,扎了多深?〃鲁敏敏笑着瞟了他一眼,说:〃记住了, 不过,给二狗不能扎那么深,因为他人小,脖子也比你细。 〃鲁敏敏拿着针灸盒匆匆走了,唐北生笑着说道:〃刚才,我也紧张得很,真把你扎死了, 我们这伙人可就群龙无首了。〃卢小龙一笑,说道:〃再给一碗玉米面糊糊吧。 〃唐北生说:〃没问题,我给你去盛。〃鲁继敏两眼黑沉沉地看着卢小龙,说道:〃这次要能把羊角疯治好了,咱们刘堡的知青就又创了一个奇迹。〃

卢小龙走出窑洞坐在小板凳上喝开了玉米糊糊,这一碗喝完了, 大个子高伟民打头,在机磨房和油坊干活的几个知识青年都累得七扭八歪地拖着步子回来了。 卢小龙对唐北生说:〃这几个人累坏了,先给他们搞饭吃,我还得去打麦场, 今晚上那里通宵干。〃唐北生说:〃等灶上的事都完了,我去打麦场上替你一会儿, 你也不能二十四小时连轴转。〃卢小龙拍了拍脑门,说:〃让它多辛苦几天吧, 你又不能替我当队长。〃说罢便要往外走,唐北生喊了一声:〃等等。 〃跑进窑洞拿出一件褂子和一封信,说道:〃后半夜凉,你把外衣带上,这儿还有你一封信。 〃卢小龙接过衣服搭在肩膀上,看了看信,是沈丽从北京来的,便捏在手中,顶着月光往村外的打麦场走去。

第71章

刘少奇终日处在半昏迷状态中,自从去年《八届十二中全会公报》发表后, 他就知道自己在政治上完全无望了,人是精神的动物,精神一旦崩溃, 生命也就迅速衰朽了。

正是秋天,眼前萧条阴暗,房间里的空气似乎越来越稀薄, 恍恍惚惚中他知道自己正躺在床上,鼻孔里插着鼻饲管,这股冰冷而又麻木的感觉时时在告诉他, 自己的生命已经濒临死亡。手臂上扎着静脉注射器,这麻木憋胀的感觉也不断地告诉他, 最后一点生命在勉为其难地维持着。当一阵又一阵浓痰涌上喉咙, 憋闷和痛苦就是最直接的了,他像溺水的人一样挣扎着衰弱的身体。吸痰器插入口中, 一阵稀里哗啦的吮吸声,口腔似乎不那么堵塞了,吸痰器的吸头还在口腔扫描着, 听见液体与气体混合着冲进吸管的声音。医护人员动作粗糙了些,吸管将口腔和舌头划出一丝丝疼痛, 这种疼痛相比之下倒是好忍受的,至少显示着生命还存在。 眼前晃动着两三个医护人员,白帽子白大褂,说不上是善良还是不善良的面孔。对于他这个〃叛徒、内奸、 工贼、〃〃中国最大的走资派〃,一切医学上的人道主义都可以取消。 早在一两年前,有些医护人员就一边辱骂着一边给他打针,打针的动作又粗又重, 极猛的注射造成的剧痛曾使他的臀部像被撕裂一样。

周围的人似乎在嘀嘀咕咕商量着什么,他听任自己的生命衰弱地浮荡在床上, 鼻饲管憋胀麻木的感觉还在晕晕乎乎地给着他维持生命的感觉。 大概是周围环境的活动引起了他一丝注意,他将眼睁开一线,朦朦胧胧地看着身边发生的事情。 一个女护士将一张报纸摁在墙上,然后,拿一根棉签蘸着另一个医护人员举着的一瓶紫药水, 在报纸上写了一行挺大的字,他们把报纸拿到他的眼前,他目光一扫, 看清了这几个紫光闪闪的大字:〃中央决定把你转移到另外一个地方。〃他装作没有反应, 把头转到了右侧,报纸也移到了右侧,挡着他的目光,他又将脸转到左侧,他没有看见这行字,他不要看。

房间里又是一片轻声的嘀咕,一个人向自己俯下身来,敦厚的长方脸, 有些凸起的大眼睛,稍有些肥厚的下巴,他要和自己说什么,刘少奇知道, 这是自己原来的卫士长。他闭上眼,耳边响起了卫士长敦厚的声音, 他在念报纸上那行字:〃中央决定把你转移到另外一个地方。〃那声音似乎在安慰他,表明中央很关心他, 他闭着眼不做任何表示,他已经大概知道将会对他做出怎样的安排。 他是无力反抗这个安排的,只不过从医学上需要他衰弱的生命配合这个安排,才能够完成转移。

在阴暗的秋光中开始了对他的转移, 那多少有点像过去战争年代对伤员的转移。他听之任之地躺着,知道自己的生命正在一点点衰朽。 长期的糖尿病和多种疾病的折磨早已使他失去了自理能力,没有人为他清洗身体,没有人为他更换衣服, 他浑身上下肮脏不堪,那种湿粘的感觉、恶臭的气味无时不刻地浸泡着他并未麻木的感觉。 医护人员每次走到床边进行必要的医疗操作时, 他都能看到他们脸上压抑不住的嫌恶,倘若可能的话,他们一定会尽可能快地完成护理,以便匆匆离去。现在, 他麻木不仁地听任着这些处理。自己恶臭的衣服被一件一件解除了, 身体被包裹在一个白色的床单里,又包上了一条棉被,被子外面又裹上一条床单, 像躺在美国兵的睡袋里一样。粘臭的衣服剥去以后,躺在这个比较干净的包裹中,倒觉出一点清爽, 清爽的床单也让他觉出自己浑身上下的肮脏与湿粘。 他知道自己早已完全失去了提出要求的资格,倘若王光美能够在身边,她一定会为自己浑身上下做一次擦拭和清洗, 再换上一身干净的内衣,就是死,也要死得尊严,死个舒服。

他被搬到担架上,又被抬进救护车里,几个熟悉的面孔在身边很严厉地出现, 是〃刘少奇专案组〃的人员在监护着一切, 救护车里还有一两个护士和自己原来的卫士长。跑了很长一段路,他被抬出救护车,他微微转动着眼睛,看清这是飞机场。 他被抬进早已等候的飞机后舱,飞机很快起飞了,身体飘悠悠地如上天堂一样。 这段飞行颇像是一段梦境。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曾经坐过一次船,船很小,江很宽,天黑黑的,对岸的灯光稀稀寥寥。船开了以后,他觉得黑夜中的天地、 江水和岸边的灯光都在旋转,在恍恍惚惚的旋转中,他好像睡着了, 那个旋转的夜景就成了他一生难以忘怀的梦境。此刻,他闭上眼,又觉得黑暗中的世界像梦一样旋转着。飞机降落了, 落地时的震动和颠簸使他从旋转的梦中多少醒来,他被抬下了飞机。 夜晚的机场一片黑暗,装点着冷冷清清的、神奇古怪的灯光,当他被抬着往前走时, 黑夜中的景象又很优美地旋转起来,一直走下去会很舒服,外面的空气很新鲜。然而, 他很快就被抬上一辆救护车,听见从北京跟随来的人与这里的人在交接着什么,随后, 救护车呼啸着开出了机场。大概是卫士长趴在他耳边轻声告诉他:〃这是河南开封。〃

等他再被抬出救护车时,看到自己被抬到一个四四方方的院子里。所谓院子, 就是四面都是三层楼的楼房,包围出一块像监狱一样阴暗而又闭塞的空间。 在朦胧的路灯光中,他似乎看到了密布的电网。他闭上眼, 灯光电网便在眼前扑朔迷离地旋转起来,他像一只可怜的小飞虫落进一张巨大的蜘蛛网中。他已经被〃交接〃完了, 北京来的人都不见了,再出现的是一些新的面孔。看到很多军人在院子里活动, 他被严密看守着抬进了四座小矮楼中的一座,拐了几个弯, 进了一层楼的一套阴暗的房间里,房间是里外间,他被放在了里间屋的床上。他懵懵懂懂地想到, 这其实并不是战争年代转移伤员,而是在转移一个重要的敌军俘虏。想到这个〃敌军俘虏〃身患重病, 给转移带来如此大的麻烦,他多少生出一丝自嘲的微笑, 那微笑在灵魂飘荡的世界中像片微弱的曙光,照亮了黑暗的地平线。地平线所包围的大地也是黑暗的, 只朦胧知道那里起伏着千山万岭,也知道自己曾经在千山万岭中跋涉过,现在都看不清了, 大地是黑暗的,天空却亮得有些晃眼。 毛泽东戴着一顶灰蓝色的八路军帽高高矗立在天空中,这是〃独一无二〃的形象。

天气越来越寒冷了,房间里十分阴暗,窗外的天空他基本上看不见, 厚厚的窗帘终日紧闭着,头顶上惨白的日光灯倒是日夜亮着,照着他这个清白无辜的生命。 他觉得自己的生命汁液在逐步耗干,身体越来越干燥、轻飘, 像一段被烘干的树木渐渐失去了弹性,四肢和身体越来越僵硬。他不禁想到一个木匠的言语, 那还是在延安窑洞前看一个木匠为窑洞做门窗, 木匠一边刨着木头一边讲着木料在做门窗家具前都要被烘烤,自己当时背着手站在阳光下,笑眯眯地问道:〃为什么? 〃木匠指着身边的一棵小树说道:〃木头不烤都有性子。〃说着,他站起来,用手将小树弯过来,一松手,小树又弹了回去,木匠说:〃这就是树的性子。 〃木匠又拿起手里正刨的一段木料说道:〃这块木头已经烤过了,没了性子,它也就不会弯曲了,硬要弯它,它就会断。〃当时,他就悟出了性子就是生命的标志,活树有性子,被烤过的死木便没了性子。 现在,自己正在被烘烤,身体正在逐渐失去性子,终有一天会轻飘飘地升入天国。

他知道自己正在走向死亡,但他已经没有信心阻挡这个趋势, 就像他没有信心阻挡那将他打倒的政治大潮一样, 生命的责任心只是使他每天还在极力记住今天是几月几日。1969年的11月开始了,屋里更加寒冷,按照国家的取暖规定, 11月15日以后才会有暖气。自己的生命是不是可以坚持到11月15日,他此刻并不多想,他只是默默地观察着自己最后的生命。他知道自己开始浑身发冷, 接着又浑身发热,然后冷热交加,进入了半昏迷状态, 耳边听到医护人员在试完体温后说道:〃摄氏39度7……摄氏39度8……摄氏40度……〃他在烧热中晕晕乎乎地飘荡着, 真实的感觉是,这种高烧的晕乎状态其实是十分幸福的, 它多少有点像在一只暖暖的船上被太阳晒着,飘游着,也多少有点像躺在白云堆里被太阳晒着,飘荡着。 他这时还发现,死并不是很可怕的,当一个人真正接近死亡时, 反而会觉得那是一个令人轻松的去向。一生都在奔跑,实在跑累了,支持不住了,往死亡的铺位上一躺, 把自己交待出去,未尝不是一种解脱。一辈子说解放,到头来发现死亡是最彻底的解放。

在一片烫热的晕乎中,听到周围有人在说:〃好像是肺炎。 〃又听见有人说:〃也不能完全确诊。〃又听见有人说:〃要不要送医院? 〃又听见有人说:〃不准许送医院。〃停顿了一会儿,听见有人说:〃就眼前的这个条件,尽量治疗吧。 〃浑身的疼痛在一片高热的昏迷中变得麻木之后,灵魂多少有点游离于身体之外。 他知道自己的身体还在高烧不止,也隐约知道现在已经是1969年11月11日深夜, 他的生命正在做最后的表现。生命常常是很执着的,总是挣扎着要生存下来, 哪怕到了这种时候,还在做着消耗性的坚持。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高烧摄氏40度以上, 也隐约听到护士在说:〃瞳孔已经失去了光反应。〃他知道自己正张着嘴, 困难地喘着气,房间里的几个医护人员在无可奈何地忙碌着, 他异常清醒地观察着自己生命的最后演变。已经熬到了11月12日凌晨6时40分,医护人员不得不发出了病危通知。 他不禁有些讽刺地微笑了,这个通知发的不算晚,但又已经很晚了。5分钟以后, 灵魂进一步解脱,自己轻轻飘离了身体,让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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