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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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国- 第9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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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中,注满了一家人千头万绪的思想和说不上来的滋味。 卢铁汉一时间朦朦胧胧觉出空气之所以这样凝重, 是因为这个会议还意味着这个家庭的成员即将各奔东西。他垂下目光看着自己喷吐出的浓烟在油灯上盘旋, 声音沙哑浊重地说道:〃等我们离开以后,这个房子部里可能也要收回。以后即使再回北京, 大概也不能回到这个家里来了。〃范立贞在一旁插话道:〃以后还来什么北京啊? 一家人要团聚,就只能去干校了。〃空气又回归凝重。卢铁汉仰看了一下房顶, 又转头看了看四周,受他的影响,卢小慧、卢小龙也都上下左右看了看客厅, 想到和这个住了多少年的房子告别,似乎都生出一种共同的惆怅来。

卢小慧说:〃咱们在这个房里住了不少年呢。〃卢铁汉点点头, 说:〃房子住久了,离开会有些舍不得。不过,老百姓说得好,树挪死人挪活嘛。 记得从原来的平房往这儿搬时,你们对那儿的老房子也有点舍不得呢。 〃卢小慧说:〃那时我们在平房前后种了好多葡萄、扁豆、丝瓜,又有金奶奶一家人,还有好多小朋友, 一下离开,是有点舍不得。〃范立贞说:〃还有金奶奶家养的猫,你也舍不得。可是一到这个家,你就高兴了,楼上楼下跑来跑去。〃卢小慧笑了, 她意识到要拣着这样的话题使客厅里的气氛轻松一点。她知道父母想带她去干校, 她自己则对下干校还是去农村都无可无不可,只觉得应该顺应父母的心意。现在, 父母将这个均等的权利放在两个哥哥面前,她完全理解。她现在的使命是, 让父母和两个哥哥在今天的家庭会议中都能够顺意,因此,她有意话多一些,竭力说笑着活跃气氛。然而,在这个空旷寒冷的黑暗中,一家五口人围着一豆灯光谈各奔东西的话题,也确实让人高兴不起来。

她看了看卢小龙,卢小龙双肘撑着大腿身子前倾地坐着,眼睛凝视着眼前, 若有所思地眨动着。从他的表情中,你似乎能够看到他的思索与情绪, 他在想与这个家有关的事情,又在想与这个家无关的较远的事情。眼睛是灵魂的窗口, 卢小龙的那双眼睛映着油灯的亮光,能够让卢小慧大概猜到他现在想什么。 卢小慧又看了看坐在对面的二哥卢小刚,这是在这个五口之家中最不引人注意的人了。他从来沉默寡言, 不和家中的任何人多说一句话,现在靠着椅背,双手放在大腿上,头有点歪地低垂着, 一张白净的面孔是一副听之任之的表情,目光朦朦胧胧地盯着油灯上缭绕的烟雾, 偶尔转动一下头,似乎在参加一个与己无关的会议。卢小慧不由得又看了一下父亲, 父亲比前一阵瘦了,脸色腊黄,两颊凹陷,颧骨处一块绿豆大小的黑痣更加显眼, 额头更为凸起生硬,眼袋囊肿,一双眼睛微微凸起着,映着油灯的火苗。他时而端坐, 时而借着磕烟灰、填烟丝将身体前倾,似乎全部心思都在他的烟斗上。 母亲目光直愣愣地盯着油灯,不时眨着眼懵懵懂懂地看着父亲。在卢小慧眼里, 这原本是一个不难解决的问题,随便说一说,自然而然就定了,父亲摆开召集家庭全体成员会议的架势, 反而使事情显得严重起来。

自从两年多前在部里靠边站后,卢铁汉再也没有召集过任何会议。 过去在家里,他从来不以召集家庭会议的方式解决问题,他总是威严地、 三言两语地就做了指示,处理了问题,很多小事他只是对范立贞讲讲,让她去向子女们传达就是了。 今天召集的家庭会议,不管谈到一家人未来的命运如何引起他的苍凉感慨, 却也让他重温了主持会议的领导感觉。现在,红卫兵的时代早已过去, 卢小龙作为造反派领袖的光荣也早已消失,在这个家中,他不再需要听儿女们给他上政治课了, 一个靠边站的副部长与威风扫地的造反派领袖在一起,算是彼此平等, 剩下的就是纯粹的父亲的权威了:毕竟他生养了他们,毕竟他虽然工资早已减半,但还养活着这一大家人, 毕竟他还有一个父亲的名份。虽然正式召集家庭会议似乎反而把问题弄复杂了, 他还是喜欢这种主持会议的感觉,他愿意以会议的形式来解决比较复杂的问题,像徐徐抽烟一样, 这里有种说不上来的当家长的享受。

范立贞觉得气氛太沉闷了,她看着卢铁汉和几个孩子,心中急需得到会议的结果,她极力显得关心地说道:〃爸爸已经讲了,情况就是这样。 我和爸爸马上要去干校,允许带一个子女去,你们三个孩子商量一下,谁跟着我们去干校? 谁跟着学校去上山下乡?上山下乡可能是两个人,也可能最后还有一个可以留在北京, 先做两个人都下乡的准备。〃她又转头看着卢小慧说:〃你和两个哥哥商量商量,这事由你们商量定,我们做父母的带哪个孩子去都是一样的。〃卢铁汉抽了一口烟斗, 将烟斗端在手中,端坐在那里说道:〃这话应该颠倒过来说,不是我们带哪个孩子去, 而是哪一个孩子愿意跟我们走,〃他转过头看着范立贞,〃现在年轻人大多数并不愿意跟父母在一起,你不要觉得你能带哪一个子女是你对子女的照顾,子女们可能都想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哪个子女愿意跟你去,是子女对你的照顾,应该这样理解。〃范立贞转头看着卢铁汉,连连点头:〃是,是。〃然后又说道:〃爸爸妈妈慢慢也就老了,到了干校, 条件艰苦,有个大灾小病的,有个子女跟着,也能照顾一下。 〃她原以为卢小龙会带头说:〃我去上山下乡,让小慧跟着爸爸妈妈去,小刚能留北京就留北京, 不能留北京也准备上山下乡。〃这个家庭会议就很好开下去了,结果也很容易形成。 但卢小龙今天就是不开口,这让范立贞摸不清头脑,在油灯的光亮中,她眨着眼左看看右看看, 不知说些什么。

卢铁汉虽然没有主持过家庭会议,但却是善于主持会议的, 他用烟嘴环指一下油灯照亮的会场,慢悠悠地说道:〃我们今天主要也不是讨论谁去干校、谁去上山下乡、谁留北京的问题,那个问题对于咱们家是好解决的,你们三个孩子商量商量就可以了。我们今天主要还是一起聊一聊,文化大革命两年多了,现在各自都要去新的岗位, 面对新的社会,一家人聊一聊,是应该的。大家随意吧,又不是什么生离死别, 空气也不要这么沉闷嘛。〃他转过头看着范立贞说:〃老家不是有人送来一些花生,端过来,大家边吃边聊。〃范立贞看了丈夫一眼,刚要站起身,卢小慧说:〃下午刚吃过, 不想吃了。这样安安静静说说话挺好的,别弄花生了。〃范立贞看看女儿,又看看丈夫,坐下了。卢小慧在这个家中从来是说话说在点上,一锤定音,于是, 一家人依然面对着一豆油灯和一片缭绕的烟气沉默着。

卢小慧觉得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场面, 她第一次意识到这五个人坐在一起是因为他们有血缘联系:三个孩子都是父亲所生,因此,都和父亲有血缘联系; 而她又是母亲所生,所以与母亲有血缘联系;三个孩子之间因为都和父亲有血缘联系, 所以他们之间就有血缘联系;惟有父亲和母亲之间是没有血缘联系的, 但是他们通过自己这个女儿也便有了间接的血缘联系。一家人在黑暗寒冷的房间里坐着, 团团围住这点微弱的亮光,让她想到山顶洞人围着洞中的火堆, 火光照着一张张毛茸茸的原始人的面孔,还让她想到洞穴里的一群动物, 一只公老虎与一只母老虎带着几只虎崽在那里栖居着。这些联想跳跃地掠过之后,她觉出一家五口人之间除了血缘的联系以外, 隐隐约约还有许多其他的联系,五个人就在这种联系中坐在一起, 彼此又有说不上来的隔阂与对立。卢小慧也没有想到,当父母提出家庭会议要解决的问题之后, 两个哥哥特别是卢小龙一言不发,她觉得有责任打破这个僵局。

她拔下发卡,将油碟中露出的布条又挑高一点,这样火苗就更大一点。 当她俯身挑油灯时,觉出油灯将自己的脸和一双大眼睛照得闪闪发亮, 她也注意到一家人都在注视自己挑油灯的动作,油灯更亮了,油灯下的玻璃茶几像一潭碧绿的水倒映着油灯,在那里也有一苗跳动的火苗,还有碟子留下的一抹月牙型的阴影, 还在里面看到了哥哥和父亲的倒影。她坐起身,依然有点身子前倾地凝视着油灯, 笑着说道:〃这茶几多像一个黑龙潭呀。〃她的笑声消失在油灯照亮的昏黄世界中, 全家人对她的说笑没有任何反应。卢小慧知道闲话不能活跃气氛,便抖了抖头发,身子前倾地看着大家说:〃我觉得咱们应该先把实际问题讨论一下。爸爸妈妈要去干校是确定不移的了, 我们三个人面临学校分配也是大势所趋,既然爸爸妈妈可以带一个子女去干校, 咱们就定出一个来。我觉得谁去都一样,定出来,每个人也好根据安排做准备。 〃卢铁汉一边抽着烟,一边微微点点头。

卢小慧转头看着卢小龙,说:〃哥,你肯定是愿意独自闯荡,干一番事业的。 〃卢小龙不以为然地抿了一下嘴,露出一丝讽刺的微笑。 卢小慧没有理睬他这个不是插话的插话,接着说道:〃你如果上山下乡,我跟你一起去, 让二哥跟着爸爸妈妈去干校。〃卢小龙说了一句:〃那谁留北京啊? 〃卢小慧说:〃能不能留北京也不一定,留北京又有什么意思?〃卢小龙沉默了,卢小刚略微动了一下身子,没有特殊的表情。范立贞也将双肘撑在大腿上,前倾着身子越过灯光看着卢小刚, 她在等待卢小刚的推辞。卢铁汉用烟嘴环指着大家,说:〃每个人都发表意见。〃卢小慧问:〃哥, 你们什么意见?〃卢小龙眼都不抬,回答道:〃我怎么都行。 〃卢小慧又问卢小刚:〃二哥,你的意思呢?〃卢小刚将右臂架到椅背上,两手相握,身体斜坐着, 回答道:〃我也怎么都行。〃卢小慧对两个人的回答都很意外, 她继续问卢小刚:〃让你跟着爸爸妈妈去干校行吗?〃

一阵短暂的静默,卢铁汉抽烟的动作停顿住了, 范立贞看着卢小刚的目光也停顿住了,卢小龙看着眼前的油灯捻一动不动,卢小慧也凝视着卢小刚一动不动,静默中,他们甚至听到了一豆火苗燃烧的微弱声响。卢小刚稍微动了一下身子, 依然半斜着靠在椅背上,目光居高临下地俯瞰着油灯,回答了一句:〃也行。 〃这个回答令所有人都大吃一惊,范立贞睁大眼看着这个几乎在家中不和自己说一句话的卢小刚, 卢小慧也意外地看着卢小刚。卢小龙一直凝视着眼前若有所思, 这时也止不住很快地转头看了一眼一贯在家中无声无息的弟弟。卢铁汉一直抽着烟,沉思地凝视着眼前, 这时眼珠活动了一下,用余光扫描了一下二儿子,又转回目光凝视眼前, 继续一口一口地抽着烟斗。

这是一个谁也没有想到的僵局,卢铁汉一时感到无话可说, 范立贞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倒是卢小慧非常坦荡地笑着问了一句:〃什么叫也行啊?又不是勉强你, 是行还是不行?〃空气又凝冻了几秒钟,卢小刚依然右臂搭在椅背上,左右看看, 似乎随时准备散会离去,做了一个似乎很不耐烦的回答:〃也行就是行, 我这个回答挺明确的。〃说着,他不耐烦地颠着一只脚,似乎表明家庭会议可以到此结束了。 全家人都用惊异的目光看着这个往常在家中像静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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