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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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北京-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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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女大夫在她的本本上记录了些什么,转身摔门出去了,头发还是盘着,她知道我记不住她的名字,没办法投诉她。

我想念小红。我傻了,她不会逼着我回答97加16是多少。数年前的某两个星期中,她说过,可以为我做一切,就是不能嫁给我。但是,我要是有一天残了傻了,一定让她知道,她就会来陪我,那时候,不管谁已经握着我的手,不管谁已经握着她的手,她都不管,她要握着我的手。我当时非常感动,但是不明白。如果我当时是个有老婆的贪官,我会更加感动,而且懂得。我半躺在床上,小红烧肉如果握着我的手,我左侧身,我的头枕着小红烧肉的胸,两个乳房如同两堆炉火,方圆几米的范围内,暗无天日,温暖如花房。小红定律发生作用,脑神经细胞会呼呼呼地分裂,神经支持细胞会呼呼呼地分裂,脑血管壁细胞会呼呼呼地分裂,我的脑袋一定会好的,几天之后就不傻了。

我想念小白,他后来水波不兴地娶了小红。小白说过,要是有一天我傻了,他就把他的外号让给我,名至实归。到那时候,他就搬来SONY的 PlayStation教我玩儿,“电脑太麻烦了,你要是真傻了,就不会用了,教也教不会。”

他说。小白还说过,要是有一天我傻了,他就把小红让给我,只有小白痴才能霸占小红烧肉,万事儿都有个平衡,至道中庸,这是天理。到了中国两年之后,小白开始看《幼学琼林》小白说,他会去做小红的父母和他自己父母四个人的游说工作。小红的思想工作就不用做了,她没大主意,你、我还有辛荑同意就好了。

我想念辛荑,他说,我要是傻了,他就重新教我人生的道理。辛荑说,到了那个时候,他应该更理解人生了,教导我的东西,不带一点赘肉,录音整理之后,比《论语》更成体系。

还是傻了好,所有人都对你好,不用装,就是傻。就象上小学的时候,得了病,家里所有的好吃的都是你的,副食店里所有的好吃的都是你的。

小红烧肉从来不盘头发,老是散开来垂到肩膀。她脑袋太大。“盘起头发来,一个辫子朝天,象李逵。你是不是喜欢脑袋小的姑娘,然后头发盘起来,显得脖子特别长?”

她说。

数年前,我在某两个星期中,每天都问小红同样的问题,“为什么不跟着我混,做我的相好?”

小红每天都给我类似回答,“不知道,我不知道,秋水你丫别逼我。你给我出去,你眼睛别这样看着我,我受不了。”

我想起来了,我离开小红之前,对小红说的是:“你借我昨天内分泌课的课堂笔记,我马上就走。”

第三章 北方饭店,菜刀

我第一眼见到小白痴顾明,注意到他困惑而游离的眼神,就从心底喜欢上了他。汉族语言里,男人之间不能用“爱”字,如果不顾这些规矩,我第一眼见到小白,就爱上了他。

小白个子不高,皮肤白,脸蛋最突出的地方,点点浅黄色的雀斑。方脑,平头,头发不多,体毛浓重。可能是要发挥体毛的作用吧,最爱穿短裤。在北京,一条斜纹布大裤头,从三月初供暖刚停,穿到十一月底供暖开始。大腿下段和小腿上段之间,裤筒遮挡不住,袜子够不到,常年迎风挡雨,废退用进,体毛尤其浓重。从外面看,基本看不见黄白的皮肉。小白浓眉细眼,眼神时常游离,看天,看地,看街角走过来的穿裙子的姑娘,不看课堂里的老师,不看和他说话的人。眼神里总有一豆不确定的火苗在烧,太阳照耀,人头攒动,火苗害怕,噗就灭了。小白的眼神让我着迷,鬼火一团,那里面有遗传过来的生命、胆怯、懦弱、摇摆、无助、兴奋、超脱、困惑、放弃,简单地说,具备将被淘汰的物种的一切特质。

我从来不想象蒙娜丽莎的微笑,半男不女的,贴在燕雀楼门口的广告牌子上,当天晚上就会被小混混们画上胡子。我偶尔琢磨小白的眼神,在这个气势汹汹、斗志昂扬、奋发向上的时代里,我在小白那儿,体会到困惑、无奈和温暖,就凭这个眼神,我明白,我们是一伙的。

后来,一九九九年的夏天,我开辆八八年产的2。8升六缸Buick Regal车,在新泽西北部的二八七号高速公路上,暑期实习,上班下班。那个路段的高速路,草木浓密,山水清秀,路边树着警示牌,说小心鹿出没。具体上班的地方叫Franklin Lakes,大大小小的湖,好些是世家私有,外人的车开不进去,听说湖边长满水仙,那些世家子弟弹累了钢琴,光天化日下绕湖裸奔,阳具粗壮的,自己把自己的膝盖打得红肿热痛。

在高速公路上,我没看见过鹿出没,我看见过鹿的尸体,撂在紧急停车带上,比狗大,比驴小,血干了,身上团团酱黑,毛皮枯黄。我常看见松鼠出没,停在路当中,困惑地看着迎面而来的车辆。我的老别克车压死过一只,那只松鼠有我见过的最困惑的眼神,很小地站立在我车前不远的行车线内,下肢站立,上肢曲起,爪子至下腭水平,两腮的胡须炸开,全身静止不动。那个松鼠被高速开来的汽车吓呆了,那个眼神让我想起小白。我看了眼左侧的后视镜,没车,我快速左打轮,车入超车道,那只松鼠也跟着躲闪进超车道。右轮子轻轻一颠,我甚至没有听见吱的一声,我知道,那只松鼠一定在我的车轱辘下面被压成鼠片了。太上忘情,如果更超脱一点,就不会走上这条路。最下不及情,如果再痴呆一点,就不会躲闪。小白和我就在中间,难免结局悲惨,被压成鼠片。

小红后来问我,小白从来没有正眼看过她,为什么还会对她如此眷恋,死抓着不放?我没有回答,我想,我要是小红,如果一切可能,我会狂踩刹车,绝不把小白压成鼠片。

我第一次见小白是一九九三年的秋天,我拎着三瓶燕京清爽啤酒和半斤盐炒五香花生米去看他。教导处的小邵老师告诉我,有个留学生刚来,你去看望一下,介绍一下我们学习和生活的环境,让他对我们的学校和祖国充满信心。

我敲北方饭店204的门,小白开了门,我说:“我是秋水,我们会在一个班上课,我来找你喝啤酒,你以后有什么麻烦,可以找我商量。”

“哦。”

小白只有一个杯子,杯子上画着一只大棕熊,“Winnie the Pooh。一个,只有一个杯子。”

小白的汉语很慢,英文很快,英文的发音悠扬纯正,听上去仿佛美国之音。我想,牛屄啊。

我的英语是哑巴英语,我羡慕一切英文说得好的人。我从初中开始背字典,从高中开始看原文的狄更斯、劳伦斯、亨利米勒,看韩南英译的《肉蒲团》但是我开不了口。我害羞,我耻于听到我自己发出声音的英文。为了不断文气,我读原文小说的时候基本不查字典,我认识好些词,但是我不知道如何发音。看《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她完全沉浸在一种温柔的喜悦中,像春天森林中的飒飒清风,迷蒙地、欢快地从含苞待放的花蕾中飘出……”

当时生理卫生课还没上,我不想查劳伦斯提及的那些英文指的都是那些花,我想赶快看,那个守林汉子继续对查泰莱夫人做了些什么?怎么做的?为什么做?做了感觉如何?查泰莱夫人两腿深处,除了清风朗月和《诗经》、《楚辞》里面的各种花朵,还有什么结构?

“你用杯子,我直接用啤酒瓶子喝。”

我说。小白也没有启子,我环视四周,有个朝南的窗户,窗台是砖头洋灰结构。我左手将啤酒瓶盖垫着窗台沿儿,我右手铁砂掌,瞬间发力,瓶盖叮零落地,窗台沿儿只留下浅浅的痕迹,酒瓶子没有一点啤酒溅出来。辛荑的开瓶绝技是用槽牙撬。后来科研实习,我和辛荑二选一,争进妇科肿瘤试验室,妇科大老陈教授因为见识过我的铁砂掌开瓶绝技,挑了我:“秋水手狠,灵活,知道如何利用工具。辛荑就算了,养细胞基本不用槽牙。”

辛荑去了药理试验室,试验用狗用兔子,先把狗和兔子搞成高血压,然后再用降压药,看生理改变。以后,辛荑咧嘴笑,露出他精壮闪亮的大白槽牙,我总仔细打量,怀疑他槽牙的缝儿里,每天都藏着狗肉丝和兔子肉丝,心里艳羡不尽。

“窗台会坏的。是不是需要赔偿给学校?”

小白喝了口我倒给他的燕京啤酒,没干杯,第一句话是担心的询问。

“你签的合同上有不让用窗台当酒瓶起子这条吗?”

“没有。什么合同都没签。”

“你到了中国,到了北京,好些东西要学会凑合,尤其是最初几个月,工具不齐,举目无亲,要有创造性。窗台可以当启子,门框可以夹碎核桃,门梁可以当单杠。这个,常住宿舍的都会,辛荑和厚朴都是专家。还有,不管有规定说不让干什么或是让干什么,如果你想干,先小规模干干,看看领导和群众的反应,没事儿,没死太多人,再接着明目张胆地干,中国就是这样改革开放,一小步一小步走向富强和民主的。”

“哦。酒淡。”

估计小白没听明白,又喝了一口,然后爬上床,站在靠墙的床沿上,继续将一面美国国旗,用大头钉固定到墙面上。

“嫌淡就多喝。”

“直还是不直?”

小白牵着美国国旗,红红蓝蓝的,星星和条条,很有形式美。

“应该说平还是不平。你要是中文困难,我们可以说英文。”

“平还是不平?”

“平。”

小白的屋子里,一床,一桌子,一书柜,一对沙发,一个独立卫生间,一对小白带来的大箱子,箱子上贴着英文的航班标记:CA986旧金山到北京。我坐在沙发里,对着瓶子喝啤酒,小白爬上爬下,一边从棕熊杯子里喝酒,一边收拾东西。

一些花花绿绿的外国书,基本都是医书,基础课和临床的都有,《生理学》、《病理学》、《解剖图谱》、《药理学》、《希氏内科学》、《克氏外科学》之类,立在书架上,书名要人扭着脖子从侧面才能看清。走近些,那些书散发出一股木头的味道,和我们的书不一样,我们的书散发出油墨的味道。

桌子上两个相框,一大一小,两片厚水晶玻璃夹住照片,下沿儿左右两边两根细不锈钢支撑。我没有相框。我女友有相框,照片是我们俩和她父母的合影,他们家三个胖子,我一个瘦子,我艳慕地笑着,仿佛希望我也有成为胖子的那一天。我女友的相框是塑料的,两片薄塑料夹住照片,周围涂金漆,框子上有凸起的四个字:美好回忆。小白的大相框里,一男一女,男的戴眼镜,高大,女的不戴眼镜,矮小。背景是海水以及海边干净的楼房,翠绿明黄,仿佛水果糖,干净得一看就知道是腐朽的资本主义。

“左边的是我爸,右边的是我妈。我爸原来也是仁和医学院毕业的,我妈是弹钢琴的。”

小白说。

我后来知道,顾爸爸是仁和的传奇,每门课都拿全年级最高分,不给其他任何人任何一次得第一的机会。和大内科王教授一拨赶上闹文化大革命,插队到内蒙古,五年一眼书都没看,王教授《内科学》看了九遍,四人帮一倒台,四处炫耀,在别人面前倒背如流,还是不敢在顾爸爸面前背书。八十年代初,顾爸爸觉得国内实在是欺负人,男的做医生做一辈子做到吴阶平好像也比不上开丰田皇冠车的司机烂仔,女的做医生做一辈子做到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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