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缘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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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缘千里- 第2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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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什么时候能有个出头之日 让人这么欺负你倒没事人儿似的你还是男人不是!”

她说到痛心处便不管不顾地嚎啕大哭,死去活来地哭,不住骂父亲“窝囊废”。

父亲在小声地劝着,连声说你打我打我吧,我他妈没本事没出息你打我几下子出口气。

那真是丑恶的一幕。从此母亲的形象大打折扣。

那以后的日子里,母亲像换了个人似的,她开始精神焕发地为父亲升职四处奔走,像自己要长一级似地斗志昂扬游说。他们每天晚饭后的事就是母亲汇报近期成果,今天攻克了哪个局长明天又说服将要去说服哪个副秘书长处长办公室主任,甚至把她最恨的那个局长夫人请到家来大姐大妹地亲切个不停,又送了什么东西。最终吕科长终于从茫茫科长之海中脱颖而出升了副处,那天母亲做了十几个菜庆祝。

弟弟又吃撑了,但这次爸爸没打他,而是慈父般地帮他拍背,给他灌醋,说小时候过年杀猪他也常常撑坏了,爷爷就是给他灌醋助消化的。“这孩子跟我小时候一个毛病,哈哈。”从此以后父亲便更加对母亲百依百顺,听她指挥该怎么处理办公室里的关系,母亲像个战略家又像个情报员。真奇怪她自己为什么不去亲自当个官而是在家当丈夫的女诸葛,家里整天就听他们在议论单位里的事,怎么对付张三李四,他们根本不关心你和弟弟在干什么,似乎你们不过是幼儿园大班的孩子,只要有饭吃回来睡觉就行,他们根本不知道你在学校里是个赫赫有名的团干部,不知道弟弟整天和班上的小痞子混,直到有一天他们偷东西让公安局抓了起来,送少管所劳教一年。

弟弟是个很聪明的孩子,什么都无师自通,小小年纪已出落得英俊帅气,一门心思喜欢上了唱戏,李玉和郭建光杨子荣唱什么像什么,不出几年就把自以为天生演革命英雄的你比了下去。

你便陪他偷偷地去考文工团考剧团考部队宣传队,哥儿俩苦苦地哀求人家收下弟弟,干什么都行,只要能安排上戏就行。弟弟简直为当演员发疯,就喜欢不知疲倦地唱。最拿手的高腔是李玉和“我迈步出监”和杨子荣“气冲霄汉——啊——啊”

人家说他太瘦,他就回来拼命练哑铃,说他个儿太矮,等长高点再来,他就发疯般地早起去跑步,压腿,练单杠,要把自己拉长。

弟弟太能吃苦了,可又太倒霉,几试不中。你劝他算了,将来可以下乡当新农民,科学种田,当工人当教师,活法儿很多。

他想不通。学校宣传队里好几个条件不如他的都走后门进了部队文工团、京剧团,惟独他这个台柱子进不去。

那时你正“一颗红心两种准备”,打算毕业后去广阔天地“滚一身泥巴,练一腔赤胆”,组织全班同学“开门办学”,一会儿去农村学育种,一会儿去工厂学修理农机和电工,一会儿又去医院学习中草药和针灸,恨不得学一身本事去为贫下中农服务。

你们班分成几个专业组,大家准备毕业后一起去一个地方,红红火火地进了村就各就各位。那种学习的劲头并不比后来准备高考差,似乎比准备高考目的更明确。

从农村回来几天就忙于整理笔记,和班干部们规划下一步开门办学,去哪个厂去哪个县。

而弟弟还是痴心不改地在家练唱,你便嫌他烦,要他死了心,好好儿学点本事准备下农村去。就那么一年的时间,你没工夫去理会弟弟在做什么,很少关心他。

你那时根本没有发现他和什么朋友在一起,当你发现时为时已晚。你没有告诉父母弟弟和几个坏学生傍在一起, 你知道弟弟很难自拔  你狠狠地教训了他一顿,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跟你顶嘴:“你别说好听的  家里谁关心我?爸妈关心的是他们自己,你关心的是你自己下乡去捞资本将来当先进知青爬上去。 谁管我  我有这么好的条件当演员,可我没后门进木去!人家肯帮我去走后门进文工团,比你们都关心我!”

可怜的弟弟,文工团没进去却进了劳教所。他太娇气,什么活都干不好,挨了不少打。那些流氓地痞又对他起了歹心,不断折磨他,因为他太帅。在那个丑陋的环境中,性变态是一种普遍现象。他每天都在惊吓中度过,实在躲不过人们的骚扰,竟傻乎乎去告状,反倒被说成是流氓。这些是他出来后只对你一个人讲的秘密。他的神经受了太大的刺激,人变得恍恍惚惚,全没了小时候的美少年样。胡吃闷睡,二十几岁就已经大腹便便臃肿得像一摊泥你不敢面对他,不敢同他讲话,他也很少跟家里人讲话,只爱守着电视机一盘一盘地放卡拉OK带,唱什么“大家唱”,不倦地唱着那些老歌儿,似乎还在圆他当演员唱李玉和的梦。

只是那天你偶尔过他工作的那个小饭铺儿,看到他在抖着一身的肉揉面烙馅饼,数九寒天只穿一件脏兮兮的秋在,你感动了,看得泪水哗哗掉下来。这是我的那个可爱的漂亮弟弟  他正快活地翻着一个个馅饼和小窗外的顾客有说有笑开着粗粗拉拉的玩笑,大家起哄让他唱,他就亮开嗓子唱“今天你跟我咱俩是兄妹/明天你和我睡一个炕头/不怕丢脸不害羞/叫声妹妹你跟我走”。外面的人便大叫:“再来一个,吕大胖子!”聪明的弟弟,他并没变成弱智,他有他快活的地方,但不是在家里,这个家不是他的家。如果他能有个自己的住处,他决木会住在这个家中。

可命运注定他永远离不开这个家,永远在父母的冷漠和白眼下度日。当年他和你最知心,现在却像个傻子看着你,连声哥哥都很少叫。你给他买一箱一箱的卡拉OK带子,你给他一沓一沓的钱,他都漠然地收下,只淡淡地说“谢谢哥”。你知道你这纯粹是理智在支使你这样做,  感情上没有一丝手足亲情  如果说这个家里还有什么叫你留恋的,那只能是儿时和弟弟牵着妈妈的手欢蹦乱跳的情景,只是弟弟儿时聪明调皮的身影。你极力想在弟弟的脸上找出一点当年的痕迹,想寻找到当年你们一同练唱腔一同冒雨去考文工团的影子。  可你什么也找不到 这一家人已变得谁也不像谁,好像四个不相干的人凑在一起一样。不忍进这个家,不忍回忆。

他们老了,老得惨不忍睹,人似乎也迟钝了许多。你越是隔很久回来一次,这种加速的变化就越是让你心寒。才几年的工夫儿?怎么这么快就变得如此陌生如此叫人痛心?这个家,这座城,这群人。二十年前的一切还恍若昨天,可这景物却如同经历了一场浩劫。人的故乡和亲人到底是什么?真的有么?或许一切都不过是一段段过程经验,是流过的水,永远不能在同一地点再次过同一条河。

真的不想回那个家,不想再见他们一眼。只想这样一个人与过去交流,感知一下曾经在熟悉的路上留下的气息,这就够

他们老了,似乎开始牵挂起你这个儿子来。他们像往银行存款一样把你和弟弟存上。现在他们准备取出来花。弟弟让他们彻底失望了,像个沉重的包袱压着他们。

他们便把全部的感情转移到你身上。小时候他们好像更喜欢弟弟,弟弟比你乖巧听话。现在你成了他们推一的寄托,却这样成年流浪在外,三十几岁还像个孩子一样没有安身立命。你看得出他们老眼昏花地随时流露出关切。他们永远在欲语还休地望着你,那种情形极其教你难受。

你便不去看他们。无法面对,这是一个多么沉重的字眼儿!

理智上你总是歉疚着,总想让他们快乐,想制造点笑声,想跟他们说点什么。

可感情上却没有任何这样的要求。看到他们翁动着嘴巴冲你默默无语,你简直不知道该怎样开口。纵使心中有一千个酸楚的歉疚,没有感情的冲动,你也无从开口。

弟弟永远关在他的屋子里唱他的通俗歌曲,你和他们面对着无聊的电视剧,手中的遥控器不断地换着频道,心中是无尽的烦躁。

交流在于你们是一种陌生的开始。小时候没有过。长大了,弟弟进了劳教所,你上了大学远走高飞,永远不曾有过交流。对他们除了一点厌恶,没有过一丝依赖和依恋,活得战战兢兢一心向上爬的他们也从来没理会过你们兄弟二人。这个家是一片感情的荒原。

你在想,如果他们只是一对儿无权无职无文化的老百姓,或许你们之间会有一种纯感情的交流。你们之间会有一种质朴的感情流溢,把你们紧紧粘合一起。或者如果他们是一对高雅脱俗满腹经纶气度不凡的知识分子,至少还能让你敬佩,即使缺少感情的交流,还能有一种智力的吸引。可他们偏偏是这么一对蝇营狗苟的小官僚,感情上没有支出,智力上没有扭力,令你无所适从。

小学和中学的同班同学大部分出身于那种大杂院的工人家庭,他们的父母是很粗鲁,没文化,可他们的感情是真挚的,是那种小人之情浓于血的热乎劲儿。那些同男人吵架让男人打得鬼哭狼嚎的大奶子也退女人尽管活得无聊但她们至少对孩子的感情是百分之百的真挚,是那种母兽护犊的爱。那种舐犊之情虽俗气繁琐,可实在而温暖。她们会敝帚千金地珍惜自己那些并不争气的子女,为他们操劳。这一点叫你感触最深。李大明那个小而干净的中学老师之家,实在叫你生出无限的向往。

那对老实巴交的教师, 他们会坐在桌旁看大明一口口吃饭,  从旁叨念着“慢点儿‘、”再喝口粥“,时不时发出由衷的痴笑,弄得大明或皱眉喷怪或赤子般随母笑啼,那种感情的自然流露好教人艳羡。因为你是大明的好朋友,他们也拿你当自家人看待,看你吃喝时的表情也是那般温馨慈爱。你能同大明变得那么知心,与他的父母很有关系。那个家让你一进去就不想出来。每到假期你会在大明家一住几天不回家,倒是让那一对憨厚的教师劝回家,他们不是嫌你而是怕你父母牵挂。”我巴不得你上我们家来当儿子呢,我就是喜欢虎头虎脑的儿子!我越喜欢你就越想到你妈妈,她肯定想死你了,你该回去住几天,别让当妈的着急上火。“这样的话大明的妈妈不知说过多少遍了,  让你一辈子也忘不 可能就是因为这种感情惯性,才使得大明仍然心系他那个破烂的四合院。凭得全然是惯性,人生在世,哪怕能有这样的感情惯性也算不容易

你没有,他们不曾给过你,他们是把你当存款扔进银行那样对待你和弟弟的。

你有权利不回报他们。事实上是你想原谅他们,想同他们呼一阶。可没有话题,没有冲动和欲望。他们根本记不起你们小时候的样子,只偶尔说起你小时候抓着屎往嘴里塞,别的就再也记不得什么。在你们的青春期最需要父母时他们在忙着与人斗其乐无穷,让你们迷迷糊糊地成长。

你第一次梦遗,一连几天魂不守舍,你以为自己是得了夜尿症,吓得不敢出声,就那么湿乎乎地睡半宿用体温烘干衣裤,一直到上课同桌的说你身上太臭。你很恐怖,晚上就不敢喝水,渴得嗓子冒烟,可仍然“尿裤子”,且尿出的是那种怪味的粘液。

你真想去问问爸爸这是怎么回事,可看到他那副样子你却又张不开口。他既不是个慈父也不是个严父,只是一个与你不怎么相干的人。最可怕的是,那时你死死地盯住了刘芳,这个能歌善舞的文艺委员就坐在你前面一排,一到课间和自习课她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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