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宗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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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宗师- 第4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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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栾翻个白眼道:“有这事,拆这么多房子这种事还是极少数吧。主流总是好的,再说做大事不拘小节。在这个复杂的时局里,又处在复杂的赣北,一些小节就不用算得这么清楚了。”

全家人便又哭了起来,又赖在地上打滚了。

白栾回头望了眼,害怕影响了万大哥的休息,便道:“哭什么!再哭都抓起来!别以为你们欧阳是本地大族,就可以目无法纪,为所欲为。——焦香主,昨日拆迁的是天地会哪个兄弟?”

焦香主小声道:“是新来的鹰潭一个菜霸,李三,刚投军,临时过来帮忙的,还不是天地会兄弟。”

白栾眼睛一亮,道:“临时的啊——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今儿我就挥泪斩马谡了。”

白栾一身正气道:“来人,把昨日那个草菅人命的狗家伙押过来,宰了为百姓报仇。”

不一会儿,一个醉醺醺的汉子就被杀了。

老伯跪下道谢。白栾又加了几十张通宝,递给老奶奶深情道:“我会记住老百姓为天地会起义立的功劳。我们万大龙头说了,天地会跟百姓,永远是鱼水关系。天地会的鱼儿是离不开水的。”

老婆子流着眼泪,踉跄着带着全家走远了。焦香主对着白栾竖了大拇指。

林山石心想:这鱼儿是离不开水,可是水需要鱼吗?

晚上,泼了童子尿和粪便的城墙也被大炮轰了个洞。万云龙看着墙上的洞,大发雷霆,决定派一队高手,夜晚潜过河去,毁了敌人的炮队。林山石心想,自己该给天地会立个功劳了,一是还了他们救自己、关照自己家的人情;二来立了功也好向万大哥开口,等弄出粮食后索要一半好救漳州的乡亲。

林山石道:“万大哥,今晚这一仗就让我上吧。我的功夫还是不错的。”

万云龙非常喜悦,搂过林山石,道:“我就等这句话,今儿就是你成为真正汉家男儿的成人礼了。”

林山石犹豫了会儿道:“事后能否不把我参战的事说出去?你知道我女儿还在京城。”

万云龙沉思了一会,有些伤感道:“洒家有些嫉妒你了。你儿女情长想要,英雄故事也要。你比洒家活得还丰富,洒家就只有这天地会,几个儿子也都是赶在最前线的,如今已经死了大半。哈哈。放心,你的要求我答应了。”说罢遣了四十来位高手过来,领头的便是焦香主。

子时,林山石穿着黑衣,喝了一碗壮行酒,觉得外边的风格外地凌冽。他终于上了战场。在他的脑海里,无数次闪烁过用白鹤拳大战四方的场景。可真正的生死相搏还未曾经历过,林山石感觉血往头上涌去,浑身都轻飘飘的。

潜水过河,很快就摸到满清炮阵。炮阵有满清二十来个士卒站岗。焦香主道:“干掉他们,要快。身处敌人腹地,若是慢了,你们知道后果的。”

天地会这边派出的都是练家子,身经百战的精英。又是这种江湖暗杀,个个得心应手。只刹那间清军就都倒下了。林山石也轻轻跃到一个清兵身前,只见寒刀出鞘,刀便架在了满清士卒的脖子上,只需轻轻一划,便可轻松结果了敌人。可是一种无形而巨大的力量,却让自己的手在敌人咽喉部停住了。

这清兵才十六七的样子,睁着大眼睛,脸上满是恐怖。林山石心想:我就要把他杀掉吗?他跟我女儿一般大小,我为了什么要把他杀掉?只是一愣间,自己的呼吸比清兵还急促。那清兵往后一跃,用满语大叫了起来,随手扔出了一个信号弹。

焦香主立刻飞了过来,几刀杀掉了清军。但信号弹在空中散开了花,林山石闻见弥漫在空中鲜血的味道,看着刚才还活生生现在被劈成两半的清兵,顿时一身功夫化为乌有,喉咙里有东西想吐又吐不出来。

焦香主道:“张咸佬,李光棍,快带人把大炮用石块堵了,能扔的都扔进河里去。鞑子马上就过来了,准备战斗。”说完后,神情复杂地望了林山石一眼,叹了一口气。

这边大炮才毁掉,那边漫山遍野的清兵就赶到了。焦香主拍拍林山石的肩膀道:“新兵都是如此,准备下场战斗——往正南方向突围。”

这命令下得如此镇定、冷酷,但又全是废话。正南是回上饶的方向,肯定得往这个方向突,可问题是清军至少来了五百人。

林山石觉得天地间静谧得有些恐惧,月亮也明晃晃地无情。咬着牙拔出刀来,他告诉自己一句俗语:无毒非丈夫。他一边牙齿打颤,一边暗暗决定要把所有刀前的清军全部当成木人桩。可是清军好像不准备给他第二次机会,铺天盖地的弓箭如暴雨般飞了过来。林山石把刀挥舞得密不透风,但大腿还是被乱箭射中。他转身一看,已经有十几位弟兄中箭身亡了,剩下的弟兄都挂了彩,有的疼得直哆嗦,有的明明还有气,但痛得受不了,自己把箭往胸腔中间插深了些,转眼也死了。死了的人倒没有多少痛苦,如同回家一般,活着的人却如同炼狱。焦香主把箭从背部拔出,又把林山石的箭从大腿处用匕首挖开,俯首吸了一口脓,大骂道:“日你娘,有本事上来单挑啊,射箭算什么本事?”林山石看着焦香主的动作,一股子感激油然而生,觉得这就叫兄弟。

话音未落,又一轮乱箭射了过来。林山石有了经验,先把自己缩成一团,再把刀挥舞起来。毕竟几十年的苦练,弓箭应声落地,都近不了身。忽然觉得身后一重,焦香主背后中箭,死在他身后。

只剩五个弟兄还活着了。林山石恐惧感全部不在了,转化成一种袍泽手足被杀的恨意。眼睛瞬间变成绿色,一种狩猎的冲动从血液里涌起。他做了个手势,带着剩下几个伤员,往南走去。只十余步,与二十多个清军相遇。清军一看,是五个伤员。以为是来投降的,竟围成一个圈,全部昂着头哈哈大笑。

林山石低头一望,才发现自己的战刀刚才挡箭过多,刀口已经折了,便把刀扔在地上。

清军更高兴了,满语和京片子齐飞。林山石听懂了一句——“汉人奴才就是奴才”。于是他暴喝一声,猱身而上。那些监狱里悟出拳理,第一次发出威力。清军也有不少身经百战的,又定鼎中原几十年,对各大门派的功夫也不陌生,但也从没见过这样一套拳。这不是拳,也没有丝毫中原套路的花架子,这是死神的呼喊,是一个武痴的全部生命。

林山石忘记了一切,原来活着并不仅是没有死去,而是忘记了光阴!连那句“无形无相,守中用中,以石击卵,电光火石”的口诀也不见了,只剩下生和死间的舞蹈。那些牢里面“死前”悟到的东西,终于在敢杀人的时候,发酵得浓香凌冽。这与同徒弟讲手、同木人桩打战、同周驼子玩闹、同师兄弟打擂,统统不同。练功时再逼真,也不可能真的一个标指直插别人的喉咙,或者一招鹤爪捏破别人的阴囊。你不愿杀人,再好的功夫终归要打折扣。但在此处,你不杀死别人,别人就杀死你,你一念之仁,你身边的袍泽就变成尸首。无所谓善恶,无所谓成败,功夫的本意挥洒了出来。

林山石双手背在后面站着,看着东倒西歪的清兵,他自语道:原来白鹤拳是这样用的。或者,这已经不叫白鹤拳了。一刹那,既无欣喜,也无失落,就如那盈虚里恒定的月光。天地会的五个弟兄,眼神全都变了,都闪着崇拜得近乎虔诚的光。本来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没料到“救世主”就是自己人,顿生一种活下去勇气。

忽然又一阵箭雨,往山顶射去。

一个娃娃脸的青年道:“这些鞑子狗还不知道我们下来了。若晚一些,就再也看不见妈妈了。”

林山石往前移了一步,被箭射伤的腿剧烈疼痛。他道:“前面还有几百清军,可惜我的腿受了伤,否则,还真可能有回去的机会。”

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汉子,把身上一个虱子拿出来捏死,沾着自己的血吃掉道:“早够本了,只可惜没搞过女人。临死前,能跟着绝世大侠拼杀一场,没有遗憾了。”

那娃娃脸的汉子道:“不要绝望,万大哥会来接应我们的。天地会从来没有抛弃过一个兄弟,我们只要再熬上一段时间,我们的人也会杀过来。”

林山石望着一地的尸首,心道:若是我那丫头在这多好啊。吹一首“玉门叠柳”,我再把这功夫统统传给她,也就没有遗憾了。

那络腮胡子尖叫道:“清兵!”话音一落,便被砍了一刀。林山石一望,又来了十多个,显然仍属于满清的尖兵。

清军望着一地的尸体,有些人露出不可思议的脸色,还有一些流露的同样是林山石看到焦香主死时一样的憎恨。他们拿着长矛就冲过来。林山石站着不动,随意地挡着,他已经不想进攻,腿的疼痛也使他不便进攻。可清兵越来越多,枪枪都是对着自己的要害,天地会又有两个弟兄倒下了。林山石还是逼着自己出手了。一番激战,这十来个清兵再也回不了故乡。林山石的肩膀、手臂都中了一枪。他半跪着道了声:“惭愧。”

络腮胡子倒在血泊里,两腿已经被齐整整的砍断。他道:“还可以打一场。娘的,死得其所。”

娃娃脸哇哇大哭道:“林大侠。投降吧。”

络腮胡子瞪圆了眼睛:“呸!小鬼陈,你不是个男人!”

林山石望了望山下,不知还有多少清军,散淡地道:“都不知道你们的名字,却要一起死去。大胡子,你别骂这娃娃,我也不想再打了,不想再杀人了。想投降的就投降吧,我就在这死去算了。”

络腮胡子闻言一叹,道:“也好,毁了红衣大炮,也算对得起万大哥了。”终于撑不住,唱着一首天地会走私盐的歌,倒在了地上。

林山石口渴,没有水喝,就胡乱喝了口敌人的血水。他笑了,觉得自己现在一定长得像个魔鬼。月朗星稀,一生就要结束在这不知名字的荒山了。也好,戏总要结束了,早该结束了。连刚才那一场打得这么好的白鹤拳,都是一种不该有的奢侈。倘若清军刚才再提前一点点来那第三场箭雨——倘若自己不被关在牢里——倘若女儿没嫁给太师——倘若自己没去练武而学着做篾匠——儿时伙伴大多都是篾匠。这一辈子将会怎样?他居然把功夫练成这般水准,这真是不可思议加运气极佳了。人的死是一种必然,能练成一门绝学只是偶然。这一生,有所爱,有所得,碰上各种稀奇的际遇,已经赚大了。

天空中划过一道绿烟。娃娃脸激动道:“万大哥,万大哥来了。我就知道万大哥不会丢下兄弟。”林山石听见山下一片骚动,竟觉得生死也就那么回事,便睡起觉来。一会儿,白栾带着一堆人冲了上来。

白栾看见林山石闭着眼睛,脸上都是血,跪着一边大哭,一边捶地道:“林兄,我还是来迟一步啊!”

林山石睁眼道:“老子没死。”

白栾一愣,哭得更厉害了,道:“那就好,那就好。大炮拆了没有?”

林山石心道,一上来不问兄弟的死活,先问大炮拆了没有,这也不是个厚道人。便道:“恭喜你白诸葛,大炮已经都拆了。”

白栾喜得跳了起来,道:“太好了。鞑子没有了红衣大炮。在江西就不是我们的对手了,明儿天地会就可以反攻一个城池,这对于复明联军也是大功一件。”

林山石闻言,又闭上了眼睛。

半晌后,白栾想起了什么,道:“兄弟们怎么样,焦香主呢?万大哥看见满人发信号弹,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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