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千岁寒 王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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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千岁寒 王朔- 第20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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雄一晃而过,去 年还红得发紫,转过年来,一炮没打响,就下来了,作为导演的失败。拍一部片子难死 了。 这种情况,只有身处其中才能体会到那些制约的严酷。你说的那种勇气,到了节骨 眼上,临到了豁一下子,可能脑袋瓜子一热,都能挺。我不拍了成不成!但一时的意气 过后,自己就开始煎熬自己了。一起混,人家都在拍片子,你却拍不了。 你要坚持你自己你就拍不成。那你只能往后退,妥协!对那些拍迎合片子的导演, 我从最同情的角度讲,是被生活逼的。当然,你可以说,咱不干成不成?有的人就说: 我就不干这个就退了。但我觉得,这种人挺少的,基本没有,我能退出,是因为我原本 就是写小说的,有退路,要是我也没有小说,我也很难说就那么退出来了。大部分都是 没辙的。在这点上,我觉得,我退出来也很难对他们取得一种人格优势,我不能跟人家 说:你瞧我,干不下去,我回去写小说,他们往下干,活受累吧。因为人家可能真没退 路。 老侠:非要钻进那个明明是迎合什么的圈子嘛!说白了,不是生存问题,而是电影 这一行所带来的名声与金钱的问题,实际上是利益。想一个人活得没有心理压力,有口 饭吃并不那么难。但要活得有个虚名和大把的金钱,在这儿除了投机取巧就没有其他路 好走了。 王朔:所以在这种条件下,你说电影能是个什么东西,它不可能是个东西。你要个 性化也只能是一种普遍要求中的畸形东西。整个电影,所有的东西都是假的,虚幻的, 自吹自擂的,就从九十年代以后,中国电影就没有好电影,只有极个别的地方。局部的 有闪光的地方。现在大家都说陈凯歌的《刺秦》不好,我倒觉得还可以。虽然他的想法 一开始就是错的,但是他还要自我坚持,想从中弄出点儿个性来。 这样,他只有在这么个情况下才能坚持个性。什么情况呢?就是你想的要跟他的要 求不谋而合了,《刺秦》里就有弘扬中华民族精神的内容,正好与主旋律吻合。 当年我们的祖辈们就有一种慷慨赴死的精神,弘扬这种东西和咱们弘扬爱国主义莫 名其妙地合在一起。这样的吻合可以搞出点儿自己的个性化东西。人说张艺谋投机啊。 谁不投机,无非是投得好看、难看。在某种程度上,可能都是投机。 老侠:你说像张艺谋、陈凯歌这样的导演,是国内外的知名导演,都得过国际大奖, 当过国际著名电影节的评委,人家还请张艺谋拍歌剧《图兰朵》,钱也是大把大把的。 何苦不拍一部自己想拍的东西?你觉得是不是当了名导了,他们就用不着…… 王朔:怎么用不着,我说这是没有止境的,他不会因为你说什么就停下来,至少是 想想。这里还有个问题,他们早年可能也是一路投机过来的。也就是说,他们并不是早 年就坚持了什么才取得今天的成功的。他早年投的什么机呢?我以为就是流行观念的机 呀。那会儿时髦什么他就拍什么。其实和谢晋的做法大同小异,谁也没真坚持过什么。 倒是田壮壮比较牛,他拍的电影《猎场扎撒》、《盗马贼》,多难看的电影啊,但他说, 我就喜欢,我就拍这个,你不让我拍,别的我还不拍了呢。 老侠:壮壮最后拍了个《蓝风筝》,没通过,以后他真的不再拍片子了。 王朔:对,你可以说他在某种程度上还坚持了自己。其他人,别说坚持自己的立场、 坚持自己的趣味。坚持自己美学上的什么观点,就连最低劣最煽情的MTV也能干了。陈 凯歌监制和当艺术指导,拍了一个《国旗》的MTV,农村的小孩光着脚手捧国旗,从上 海的胡同里跑出来,然后是大家捧着,全国人民都捧着,香港那些人马也来了挥动着, 然后是武警们去升旗,刺刀林立。表情庄重、步伐整齐、地动山摇,这些所有的画面叠 在一起,大家又都庄严注视着这升旗的场面,就让人感到泪往心里流。你说他不会煽情 吗?我说他太会煽情了,在同类MTV中,我见过的最煽情的。 老侠:回头想想,其实他们从一开始就煽情,就诗情画意的。《黄土地》、《红高 粱》等东西完全受八十年代最时髦的观念所左右,他们要用一个电影概括历史。 表现全民族的生命力,所以他们从那时重视的就是大的空的概念,他们对人采取俯 视的视角,居高临下。相比之下看看台湾的候孝贤的《风柜来的人》,拍得极为真实流 畅,是中国人拍的青春片中最好看的。人家侯孝贤对人的关心是一种切近的具体的平等 的,真正把人放在镜头前拍。而陈凯歌。张艺谋则是用外国的电影技巧包装虚假的浪漫 情怀,我称之为“黄土地的浪漫情怀”、“红高粱地的浪漫情怀”,他们那个时候就在 用浓烈的抒情手法撤弥天大谎。外国人来中国,大都要去看那个老古董长城,张艺谋就 用电影建一座中国人的精神长城。长城是什么?有什么伟大的智慧可言,不就是帝王们 为了睡个好觉,做完春梦,利用权力驱赶着羊群般的人进行最原始的体力劳动吗?毫无 智慧可言、倒是透出恐惧、愚蠢和残忍,不惜人力,不在乎生命,修死多少人他不管, 只是往高往长了修。又有什么用?满族的那么点儿人不照样踏破山海关长驱直入,征服 了偌大的汉民族吗?再说,这个长城与当代中国有什么关系?什么关系也没有。陈凯歌 在看了50年国庆大典后接受中央台采访,说一通爱国主义的言辞,与他拍MTV是完全一 致的,也与张艺谋一边拍片子一边建所希望小学是一致的,他们本身就是大牌坊了。 王朔:我觉得陈凯歌在某种程度上也还在坚持自己的趣味,当然是在那种吻合条件 下,那张艺谋呢?我倒觉得,他好像一直有一些,你可以说是天生的也好,他是一直能 赶上潮走的人,这一大浪来了,这种弄潮儿天生具有的能力,手把红旗旗不湿那种。所 以,每次潮来,他都有把自己变成意识形态而又是在拍片子的能力。 在某种程度上,我觉得对他们来说并不困难。现在是玩真善美的时候,当然玩真善 美可能玩得不好看,也可以玩得很好看,他就是这个。所以,有人说他追求真善美,他 自己也这么讲,他本质上是追求真善美的,他拍的片子,反映着他的本质,就是个形为 意用。那我觉得,他本质上就没什么东西,真善美谁不会追求哇,拎出一个都会说我也 追求真善美。所以,他花活玩不下去了,正好,他的本质与你的政策要求合到一起了, 他的本质一亮,就是这么一个片子,《一个也不能少》,而且是一个告诉人只要努力就 能成功的。 老侠:张艺谋在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之所以风头压过其他第五代,就是他知道什么 可以流行。他的片子实际上一点也不先锋,抛开他片子中建造虚假精神长城的大观念不 说,即便在取材上他也极为通俗,这就是他死盯住“性”,而且都是些犯忌的有刺激胜 的“性”。《红高粱》是“野合”,《菊豆》是“乱伦‘,《大红灯笼》是”妻妾成群 “,他想用影像夸大张扬中国人的生命力一样地夸大、张扬性的作用。用浓墨重彩的电 影技巧包装那点可怜的硬造出来的”性高潮“。他的硬件全是流行色情小说的主题。到 了”咱爹咱妈“又变成爱情的流行曲。而陈凯歌在实验电影上走入绝境,《边走边唱》 彻底失败,在国际电影节上弄了个”金闹钟奖“,即最乏味的电影。于是他也不得不转 向通俗转向大众转向主流,他曾说张艺谋走的是好莱坞主流电影的路子,而他是异端电 影,永远不会迎合主流。但他坚持不住了,于是有了《霸王别姬》,他的硬件更打人, 同性恋,第一次出现在中国的电影中。 名演员,阵容强大。我听人说了这片子棒,还获了”戛纳奖“,就去看了,但没看 完,看不下去,一切都那么虚假,巩俐和张丰毅在影片中做爱的镜头就更虚假。 他的这个劲,走到《刺秦》的弘扬一点儿也不奇怪。他不会像壮壮那样,在坚持中 宁愿寂寞,他一定要一条路走不通,就去转身迎合市场迎合主流,为自己重新立腕儿。 王朔:那我还觉得陈凯歌有点儿自己的东西。张艺谋最近的片子,我特别受不了的 是什么?是《一个都不能少》里面向社会灌输的一种观念,我认为对中国人特别有害: 你只要努力,就能收获,一分耕耘就会有一份收获,有志者事定成!他似乎以为别人都 在变换立场,只有他一个人坚持,他觉得他自己就是这样,坚持!那我就要问,坚持的 是什么?就是你不断赶着潮头在那儿干!你不让我这么干,我就那么干,拣你喜欢的干, 反正我就要在这儿。我就要挖,任谁也拉不住我下地,挖! 我倒觉得,如果是我,如果我真的是坚持,那我就这么挖,你不让我挖,我就不挖 了。我的坚持是就在这块地用这把锹用这种挖法挖。这才是坚持。而他呢,就是要挖, 不让我挖,我可以偷着下地。不让用铁锹,我用镐;不让用锅,我用手创。 换来换去,总有一样叫你满意的,叫你允许我挖下去。 老侠:实际上张艺谋他教给人的坚持是一种什么逻辑呢? 实际与主流的逻辑是贯通的。为崇高的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张艺谋是为了坚持(拍 电影)可以不择手段。扩而广之就是,为了活出一种体面,要不择手段地坚持下去。挖 达不到目的,我就创。浪漫的诗意的浓墨重彩的镜头不行,我就换一种朴实的平淡的纪 录片似的镜头。他拍的《秋菊打官司》、《一个都不能少》,全是一个样,弄得土呵呵 的,群众演员,用最朴实最写实的电影手法撤一个弥天大谎。秋菊也坚持,坚持到最后 是公安局领导出面、市领导出面帮她解决问题,替她鸣不平。 这不是胡说八道吗?农民在现代土皇帝治下的无奈一点儿也没有了。他也在告诉别 人:只要你坚持,就一定能有出头之日。他只管活着,不管怎么活,而这种不问怎么活 的活法恰好就是中国人观念中那种”好死不如赖活着“。最可笑的是还有一位北大的法 学教授,拿着《秋菊打官司》论证中国法治的本土资源,反对与国际通行的法律规则接 轨。把严肃的论证建立在一部撒谎的电影上,我就只能说这位教授的论证也是谎言,是 知识上的不诚实和道德上的不负责任。 王朔:他后面那两个更是撒弥天大谎,秋菊到最后还有个法盲的说法,《一个都不 能少》那个就只有感激的份儿,社会一关怀,什么问题都解决了。中国教育的问题决不 是靠什么希望工程、几个好心人的捐助啦、善心啦所能解决的。 老侠:最根本的问题他不触及,却在希望工程上做文章。 就用土块子修造真善美的长城,貌似是民间关怀,实质是平庸。你救得了三五个苦 孩子,能救出全中国的失学儿童吗?能对教育体制的改革有什么帮助吗? 王朔:好心人靠好心人,张艺谋的事业就建立在依靠好心人上。他那种土块子式的 煽情一部比一部拙劣。《一个都不能少》还是个电影,而《我的父亲母亲》已经不是电 影了,更是弥天大谎了,一首MTV变成了爱情绝唱,硬把MTV的长度抻到一部影片的长度。 什么好几十年的等待,好几十年的乡下过日子,多么多么艰难… …这两件事根本挨不到一块儿。张艺谋拍电影,有一种坚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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