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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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元娘子- 第5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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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演戏。这样子招摇法,真正是海外奇谈!”

“荒唐”犹可辩解,“招摇”二字如一拳打在洪钧胸口上,不由得心里慌慌地,仿佛像要呕血—蔼如!蔼如!他在心里说:谁替你出的主意?这件事做得错尽错绝了!

他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地好一会,方始答出话来:“小门生有下情上禀。”

“你要说实话。”

“是!”

于是洪钧先谈蔼如的身世,再谈蔼如的品貌,如何知书识字,如何亢爽仁厚,如何坚贞自守,如何仪容娴雅,以及如何情深义重。一面谈,一面自然而然地又回忆到蔼如的一切,结语是:“她的好处实在说不尽!”

潘曾绶原是俗语所说的“少年公子老封君”,只为生来有个好父亲,又有个好儿子,上叨余荫,下受供养,是一般人最艳羡的福气人。官做得不大,潘世恩在日就告了“终养”,平时饮酒看花,也“逛胡同”,也做“老斗”,垂老风流,去年还纳妾生子。因此,对于洪钧所谈,不但听得津津有味,而且动容了。

“看来倒是出淤泥而不染的一朵水中莲。既然如此,何不早早纳诸金屋。”他又加了一句:“想来你们总有啮臂之盟吧?”

“回太老师的话,难处就在这里。”洪钧很吃力地说,“她决不肯屈居侧室。”

潘曾绶一听这话,愣住了!将传闻与洪钧亲口所说的话,合在一起细想一想,失惊的说:“怎么?你骗了她了?”

这一下洪钧也愣住了,结结巴巴地说:“小门生没有骗她。”

“你没有骗她,她何以敢这样胆大妄为?公然开贺,自称状元娘子,不是以正室自居吗?”

这几句话封住了洪钧的嘴,急得满头大汗;但又不能不开口,涨红了脸,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答道:“太老师明鉴,我没有骗她,她是洪家的— ”

“洪家的什么?”潘曾绶厉声问道:“洪家的媳妇?”

这是问罪的语气。师道尊严,何况太老师?洪钧不由得下跪了。

“小门生荒唐!”最难出口的一句话不必再说,他觉得话容易说了,“不过,小门生是奉的老母之命!”

潘曾绶越发诧异,“你先起来。”他说,“令堂何以有此乱命?”

这是连洪老太太亦责备在内,洪钧益感到事态严重,着实要大费一番口舌。有此想法,他反倒沉着了。定一定神,尽量用从容的语气,解释他有兼桃的身份,照习俗可以娶两房妻室。而蔼如于己有恩,亦即是于洪家有恩,迎娶庙见,应可邀得宗族的谅解。而况蔼如德言容工,四德俱备,足可做个贤妻良母。

潘曾绶听这番话,就不是开头听他赞蔼如的那种神情了,不时将头摆一摆,作出不以为然的样子。等他说完,益发大大地摇头。

“四德俱备,还要加上一尘不染才好!”

“白壁之暇,也就是沦落风尘这一点。这是造化弄人,绝非她的本心。”

“风尘中有几个是自甘下贱的?文卿,”潘曾绶神态缓和了些,“你不要跟我争!我先请问你,你是不是要用花轿抬她进你们洪府的门。”

洪钧略一迟疑,旋即加重了语气答一声:“是!”

“在哪里办喜事?”

“这,还没有定。”

“总是在苏州啰?”

“大概是。”

“好!这是归娶。”潘曾绶放下水烟袋,很起劲地说,“状元归娶,是百年难遇的美谈,势必轰动四海。文卿,你想过没有,人家要打听你这位状元娘子的出身,打听清楚了,人家会怎么想?”

这一问将洪钧问住了,强自辩道:“她亦是名臣之后。”

“皇帝之后也没有用,明太祖的子孙还讨饭呢!这且不谈,我再请问,归娶是不是要请假?”

“那当然。”

“然则,你请假的折子上如何措词?你别忘记,殿试的大卷子上,有你亲笔写的履历,有妻有子;发妻在室,不是续弦,怎又归娶?至于你所说的兼桃得娶两房妻室,我还没有翻过‘会典’,不知道是何说法?不过,一定要事先奏准,是可想而知的。”潘曾绶略停一下,提高了声音说:“准不准,事在未定之天;就算准了,能不能容你娶妓为妻,又是一回事!”

“娶妓为妻”四字,刺耳痛心;洪钧默然半晌,不自觉地吐出一句话来:“照太老师的意思,莫非让小门生唱一出‘海神庙’?”

“海神庙”是元朝的杂剧,明朝王玉峰曾加改编,题名“焚香记”,描写的是王魁负桂英的故事。苏州人熟悉昆腔,潘曾绶当然知道“海神庙”的内容,不由得勃然大怒,“你这叫什么话?”他气得吹胡子:“为你好,你倒说我陷你于不义!真正岂有此理!”

洪钧悔之莫及!实在想不到这一句话会得罪了长者,唯有赶紧请罪,“太老师,小门生失言了!”他请个安自责:“小门生荒唐,该死!”

这时在窗外屏后偷听的人,少不得现身排解。其中吴大澄最热心,一再为洪钧解释,请大老师消气。费了好些功夫,才将一场纷扰,平息下来。

“我没法子再说了!”潘曾绶说:“文卿执迷不悟,非搞出大乱子来不可!清卿,”

“是。”吴大澄很恭敬地答应。

“你们谈谈。有些话,我亦不便说。”

“是!大老师先请进去;我跟文卿来细谈。”

于是洪钧起身肃立,目送潘曾绶的背影消失以后,颓然倒在椅上,不住用手捶头。

接着,吴大澄将洪钧邀入他的卧室——潘祖荫最好金石碑版,而吴大澄对此道很下过一番功夫,所以特地为他布置一间卧室,以便朝夕切磋。那间卧室中,到处是三代铜器、汉魏残碑,以及各式各样的拓片,在潘家是一处不准等闲婢仆接近的禁地,所以正宜于密谈。

私下相处,吴大澄无须掩饰顾忌,忧容满面的问道:“文卿,听说你有亲笔书信在李蔼如手里,称她‘夫人’,称她母亲‘岳母’。这,不会是真的吧?”

从反面相问,表示他希望并无其事;洪钧意会到此,不由得有些着慌,“这是谁说的?”他问。

“潘苇如。”

“喔,是他!他来了,我怎么不知道?”洪钧恍然大悟,所有关于烟台的消息,都是潘苇如带来的。

“他住了一夜就赶回天津去了,过两天还来。”吴大澄又问一句:“有没有那样的信?”

这是不容抵赖,也是洪钧不便抵赖的,他很吃力地答说:“有的。”

“坏了坏了!”吴大澄顿足埋怨,“文卿,你也太轻率了,怎么能用这样的称呼,而且还形之于笔墨?”

见他这副神情,洪钧的心也就乱了;强自克制,定定神细想:事到如今,错也只有错了!如果说些失悔的话,反倒惹人耻笑。

这一念之转,态度便变得比较从容沉着了,“清卿,这件事我只错在事先没有告诉大家,做可没有做错。”他说,“我有今天,蔼如之功不可没;闺阁知己,义不可负。王道不外乎人情,哪怕奉旨诘责,我只要说明经过,皇上也会体恤我不得已的苦衷。”

“你还提皇上呢!”吴大澄再一次跺脚!“坏就坏在你是皇上亲笔点的‘天子门生’!”

听得这句话,洪钧如当胸着了一拳!知道吴大澄不是故作惊惶,这个状元真是当“坏了”!

“皇上学习政事,这是第一次亲阅进呈的前十本,你是皇上的第一个门生。如果闹出事来,你想皇上心里会怎么想?”

会怎么想呢?洪钧不敢多想。总之,皇帝绝不会无动于衷。

“‘士先器识而后文艺’,敦品重于励学;如说皇上亲笔点中的状元,行止有亏,这就让皇上也失面子。你想想,皇上这样的年纪,岂有个不争强好胜的?失了面子,一定震怒;那一来,会兴大狱。”

“兴大狱?”洪钧失惊地问,“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倒想想,状元虽说皇上朱笔亲点,进呈的十本,是读卷大臣公拟的。那一来,从倭中堂起,不都会获严谴?”

提到倭仁,洪钧不由得想起当日初谒师门,所受的一番训诲。看起来,倭仁知道了这件事,首先会将自己逐出门墙。

“文卿,你要知道,尽管你自己问心无愧,振振有词,士论不会宽容你的。名器不可假借,‘停妻再娶’是何处分,律有明文。倘或士林公论,安上你一个‘宠妾灭妻’的罪名,那就更不得了!”

“‘停妻再娶’?‘宠妾灭妻’?”洪钧一面摇头,一面喘气,“全不是那回事!”

“唉!”吴大澄有些不耐烦了,“你到现在还执迷不悟!莫非真要‘都老爷’上了弹章,你才知道厉害?”

“什么?”洪钧惊问:“谁要参我?”

“现在还没有!”吴大澄很清楚地说,“如果你一意孤行,就一定会有人参你。而且参你的人,决不止一个。你信不信?你不信,我跟你打赌。”

洪钧如何不信?言官“闻风言事”,说错了也不碍。何况事本不假,而这又是大有文章可做的一件事。且不说有言责的都御史、给事中,只怕兼“日讲起注官”,可以专折奏事的翰林,就不会轻易放弃这样一个好题目。

愣了好一会,洪钧总觉得大家对这件事的看法不公平,因而愤愤地说:“且不谈毕秋帆之于李桂官;陈芝楣之于李小红,不有先例可援。清卿,你莫非就忘了当年同赴乡闱,白门旧院,寻小红艳迹的往事?”

“提起这件事,我倒真有些懊悔。不知道你是不是因为有此一段佳话,才会异想天开,尊李蔼如为夫人?”吴大澄紧接着又说:“文卿,果然如此,你可是欠深思了!要知道,你不能比陈芝楣;李蔼如更不能比李小红。至于李桂官的‘状元夫人’,不过袁子才的诗:”若叫内助论勋绩,合使夫人让法封‘。无非戏谑而已!“想想果然,洪钧自己不能与陈銮相比的是,已娶未娶;未娶就谈不到”停妻再娶“,更无所谓”宠妾灭妻“。而李小红则虽出身风尘,但嫁陈銮时,乃是盐商之女的身份,这又是蔼如所不及的。

看他怔怔不语,吴大澄知道快说服他了;话风一转,谈到弥补之道,“文卿,”他说,“为今之计,你得赶紧写信到烟台,第一。绝不可再招摇;第二、收回‘夫人’那个称呼— ”

不等他说完,洪钧脱口打断他的话:“那怎么可以?”

“有何不可?”吴大澄的声音比他更快、更高:“如果李蔼如真如你所说的那么好,一定会体谅你情非得已,自甘退步?”

“怎么个退步?”

“居于侧室。”

“决不可能!”洪钧斩钉截铁地说。

那就谈不下去了!不仅一场无结果,且是不欢而散。

※       ※        ※这一夜洪钧绕室访惶,深宵不寐;心里不知是忧、是急、是愤?

自己细辨一辨,一颗心揪得紧紧地,还是恐惧多于一切,设想着严旨诘责,祸在不测,那时一家大小,李氏母女,还有许多至亲好友,一起跟着忧心忡忡。无端到此地步,岂得不惧?

如果真有这样的严旨,到底会得一个什么罪名?当然不致于下狱;也许会革职;至少是降级调用— 倘或降级外调,状元去当县官;携着如花美眷上任,倒也是一段佳话。

这样怔怔地向往了好半天,忽然醒悟,自觉匪夷所思,无聊得可笑!且不说不会有此结果;即令有了这样一个结果,前程也就有限了!天恩祖德,诸般机缘凑泊而能大魁天下,极士林罕有之荣,就这样糟蹋了,怎么对得起自己。

然则,真照吴大澄的建议,跟蔼如坦率直言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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