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蠹 (五重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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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蠹 (五重缘)- 第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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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苻大夫有所不知,这是一首在西域至少传唱了百年的老歌,现在的突厥人,早已不在意它的内容了,”这时可汗悠然开口,乌蓝的眼珠子若有所思地凝视着苻长卿,“容我猜测,苻大夫此举可是因为介意我厚待柔然使者?其实你们汉人有一句老话,叫作‘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我想苻大夫一定也能明白。突厥与柔然如今唇齿相依,牧民的牛羊都混杂在一起吃草,这次柔然的使者同样为和亲而来,我待他们不能不诚恳。”

安眉在末席听了这话,不禁悄悄为苻长卿捏了一把汗,心想这一招怕已是不管用,便不由得万分焦躁。这时却见苻长卿唇角一挑,向可汗举杯道:“可汗言重了,鄙人怎敢在区区一首歌谣上存有挑唆之心。只是我大魏与柔然虽同样和贵邦毗邻,洛阳距可汗庭却是万里之遥,只恨此番诚心尚难论输赢,地利却已分先后,遗憾之意在所难免。”

突厥可汗闻言一笑,也对苻长卿举杯道:“凡事先来后到,区区小事又何足介怀?今日我为诸位接风,苻大夫当开怀畅饮才是。”

“可汗所言极是,鄙人先干为敬,”苻长卿仰首将金杯中的葡萄酒一气饮尽,望着可汗笑道,“我们汉人还有一句老话,所谓‘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此次鄙人受天子重托前来,随行略备薄礼,还望可汗笑纳。”

“中原自古乃礼仪之邦,诚然不虚。”突厥可汗嘴上客气,眼神中却没有多少兴趣。

苻长卿不以为意,径自接过随从递来的锦盒,呈给突厥可汗:“这是绀珠,传说谁将它拿在手里,便能够记事不忘。”

苻长卿打开锦盒,露出盒中一颗黑里透红的珠子。放下锦盒后他又捧出一把刀鞘上镶满宝石的弯刀,在烛光下稍稍抽出刀刃,但见弯月刀身上暗蓝色的锻纹如水波般流动,潋滟寒光夺人心魄:“这是出自柔然的宝刀,能够吹毛断发,削铁如泥。”

突厥可汗眈了宝刀一眼,沉声道:“这是只有我们突厥人才能锻造出的刀。”

“不,这是柔然人的刀,是由柔然人的锻奴所造。”苻长卿抬起黑白分明的双眼,目光中满是不容他人置喙的魄力,“因为我知道柔然的牧主曾拥有它,一刀能杀死十个突厥奴隶。”

此语一出,满座哗然,同席的突厥大臣不满地扣下酒杯,对苻长卿怒道:“看来苻大夫不是为和亲而来,如此信口狂言几番挑衅,实在放肆!”

同席的突厥大臣皆露出愤愤之色,席上气氛一时剑拔弩张,安眉的一颗心提到嗓子眼,距她最远的苻长卿却是对着可汗张狂一笑:“忠言素来逆耳,可汗今日可愿听我一言?”

一旁的突厥大臣刚要出言阻止,却被可汗扬手拦住。突厥可汗乌蓝的眼珠微微眯起,低声对苻长卿道:“你说。”

于是苻长卿起身振作衣冠,对突厥可汗恭敬一礼:“可汗自即位以来威名远播,鄙人虽身隔千里亦有耳闻。大魏天子敬重可汗贤明,愿使两国结秦晋之好,不想却被柔然中途介入。固然婚姻一事当由可汗一人决定,只是兹事体大,今日可汗虽一心与柔然结交,愿缔唇齿之盟;贵国在柔然眼中却不过是一姓家奴,怎可尽同席之欢?只怕他日鸟尽弓藏,贵国反遭背弃,届时可汗便悔之晚矣。”

可汗听罢微微一笑,对苻长卿道:“突厥与柔然,所谓‘同声自相应,同心自相知’,虽然祖先有仇隙,但大家生长于同一片水土,早已是和睦共处多年。如今你要我舍近求远,与大魏结盟,岂不是缘木求鱼,反疏远了自家兄弟?”

“可汗若念兄弟之情,自可亲上加亲;若图霸业,当知远交近攻,非专言地域。如今贵国与柔然言语相通、习性相近,一旦掠得土地、俘获人畜,则立地即可融合兼并,毫无后患之忧。若是联合柔然攻打大魏,即便成功,却又要面临胡汉种姓之争,战后内乱烽火绵延,何止百年?何况大魏万里边关易守难攻,关内屯田千里、粮秣充足,足够供长年守备之需。所谓用兵之术,攻城最下,必不得已而后用之。即使突厥柔然联合攻城,只要凉州坚守,可汗大军有几分把握速战速决?届时粮尽兵疲,前有城池久攻不下,后有柔然大军控制粮秣供给,敢问可汗可有后退之地?”

突厥可汗听到这里,已是兀自沉吟不语。一旁突厥大臣均面色难看,偏偏又无从反驳。于是可汗复又举起金杯,起身对胸有成竹的苻长卿道:“苻大夫,今天为您举行的接风宴,还是当以欢饮为先,至于其他,且容后再思。”

苻长卿微微一笑,也举起金杯道:“鄙人先干为敬。”

安眉忘了这一晚的气氛是如何缓和如何升温,只记得浑身充满前所未有的轻松和快乐。她捕捉到了众人的欢快,尤其是苻长卿的,于是她卯足了劲儿地喝酒,竟然最后也喝了个面颊酡红。当酩酊大醉的众人临去时,也许只有安眉一个人还是清醒的。她搀扶着苻长卿回帐,然后看着他在灯下耍酒疯。

耍酒疯的苻长卿其实仍然举止合仪,他只是过度地神采飞扬,在明亮的灯火中对着安眉挥手道:“我有把握赢,可汗已经被我说动了,最后谈妥的条件一定会对大魏非常有利,大魏英明神武,不废一兵一卒,兵不血刃……”

安眉抱膝坐在狼皮褥子上,一径望着苻长卿笑。苻长卿说的话她都听不懂,可她就是确信苻长卿醉了,因为他从不会这样热情地笑。

安眉忽然非常庆幸自己这一次不曾吃下蠹虫,否则,她怎能拥有现在的快乐呢?

这时苻长卿不知从哪里拎出两贯钱,径自跪在褥子上凑近了安眉,将钱扔在她双腿间。

“赏你的,”苻长卿目光灼灼地凝视着安眉,墨黑的瞳仁在灯下浮着一层迷离的光晕,“今天你做得很好……唱得真好。”

他的气息带着酒香放肆地袭来,第一次冲破了士大夫的骄矜,将安眉侵略得体无完肤。安眉像被针扎了似的仓惶跳起,满面通红地跑出了帐去。

帐外月色映着积雪,竟是个皎洁银亮的世界。安眉憋着一口气跑到一片冰冻的湖边,那里正有一群嘻嘻哈哈的突厥孩子在围着冰洞敲鱼。安眉悄悄闪到一旁,一个人蹲在湖边伸手拨开冰面上的积雪,厚厚的冰层在月下像一面暗黑色的镜子,映出她惊慌失措的脸。

她终于吁出一口气,望着冰面抬起冰凉的双手,小心触碰自己不断涌出的眼泪。

“唉……你可真大胆,”她自语道,“你怎么敢,你怎么敢去喜欢他呢……”

第十六章

接下来的和谈分外顺利。

虽然安眉无权参与谈判的全程,但只要每一天回帐时苻长卿都能展露骄傲的笑,安眉光是看着都觉得满足。

来自突厥的接待因为可汗态度的转变,对他们也明显开始热情起来,每日不但嘘寒问暖,连马厩里的牧草都比之前充足了许多。于是便有好事的侍卫悄悄去柔然使臣的大帐张望,回来后得意洋洋地宣扬道:“如今那帮柔然狗的帐前可冷清了,真是活该!”

“嗯,过两天可以送张鸟网给他们。”知道厚道两字怎么写但是从来都不写的苻长卿理所当然地讥嘲。

众人闻言立刻哈哈大笑,一头雾水的安眉跟着众人呵呵傻乐,乐完却还是不明白苻长卿为什么要送鸟网给人家。

如此这般过了几天,眼见和约已差不多谈拢。这一晚苻长卿正在帐中草拟送往大魏的奏章,沉思时明亮的烛光却忽然被一阵冷风吹乱,他不禁抬起头看了一眼究竟,原来是安眉正捧着炭盆从帐外走了进来。

“外面风真大。”安眉缩着脖子跺了跺鞋上的积雪,苻长卿闻言侧耳倾听,这才注意到帐外呼啸的风声。

“嗯,”苻长卿低低应了一声,将手炉递给走上前的安眉,吩咐道,“添炭,烹茶。”

“是。”安眉连忙接过手炉——苻长卿在忙碌时不爱说话,发号施令总是很简短,如今安眉已经摸清楚他的习惯,一切都能应付自如。

安眉守在火红的炭盆边,一张脸被热气烘得又红又烫。她用铜箸从盆中挑拣出大小适宜的炭块,将通红的炭块半埋进手炉的香灰里,再阖上铜盖把手炉送给苻长卿。安眉喜欢在做活时偷偷打量他沉静的侧脸,也幸亏苻长卿做事一向专注,都不曾发现安眉的异样。

这时帐外的风更紧了,隐约能听见獒犬的叫声从远处传来,伴随着鼓鼓北风翻动着帐顶的毛毡。正当融洽的气氛在二人之间流转时,恬静的相处却霍然被震天的鼓声打破。

咚咚咚咚咚……伴随着鼓声响起的,还有来自四面八方的喊杀。苻长卿倏然站起身,双目紧紧盯着帐前微微鼓荡的毡帘,面色丕变。

“怎,怎么了?”安眉结结巴巴,对帐外猝然而至的躁动感到害怕。

此刻苻长卿顾不得理会她,径自冲到帐前一把掀开帘子,只见北方红光映天,一股焚烧毡毯牛皮的味道随着寒风扑鼻而来。

“有人纵火!”苻长卿在震耳欲聋的鼓声中寒着脸大叫,一双清亮的眼睛冷如寒星。他疾步跑至大营中心,这时睡在帐中的众人也都奔了出来,听见鼓声中混杂的叫杀声后急忙高呼:“快走快走,侍卫呢?快去牵马……”

“不能走!”这时苻长卿却在场中大喊,一张煞白的脸在火光中面目狰狞,“对方击鼓呐喊正是要我们自乱阵脚,此时出逃,营外必有埋伏!”

话音未落一支羽箭已擦着苻长卿的脸颊飞过,安眉脸都吓白了,趁众人乱作一团时她慌忙掏出怀中树枝拼命地摇,心里不断祈祷着:快出来快出来,再不出来就要死人了……

此刻呼啸的北风煽动火势迅速漫延,整个汉使大营遍地兵荒马乱,只有安眉还在自顾自低头甩木棒,苻长卿一扭头看见她专注的样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地骂道:“你中邪了?!”

安眉一怔,愣愣将槐树枝塞回怀中。这时高管家恰好牵了一辆马车奔来,看见安眉就把她往车上拽,又对苻长卿喊道:“大公子,快上车!”

“等一等,”苻长卿在侍卫的簇拥下坚持道,“我们不能贸然出营,突厥可汗的救兵也许马上就……”

“大公子!火势这么大,就算有埋伏也得先冲出去!”高管家不由分说地推苻长卿上马车,果断指挥道,“百夫长率壹贰队打前锋,叁队断后!”

安眉孤零零坐在毫无遮蔽的马车前座上,只能哆哆嗦嗦地看着侍卫们武装戒备。这时高管家刚要上车,苻长卿却急急喊了一声:“节杖——”

节杖代表天子君威,是每一个使节必须用性命去守护的东西,如果此番和谈失败,回朝最多是被褫爵削官,但如果连节杖都丢了,只怕从此连翻身都难!正因此苻长卿根本顾不得生死安危,铁了心要往车下跳,却被高管家一把拦住道:“大公子!我去取节杖!您千万别下车!”

苻长卿红着眼一怔,就看见高管家已是毅然转身冲进大帐,在他找到节杖出帐前,一路摧枯拉朽的大火已将营房栅栏和牙旗杆烧断,燃烧的木料正噼噼啪啪砸在大帐顶上。苻长卿屏住呼吸,直到在帐门烧着前看见高管家抱着节杖冲了出来,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这时打前锋的部下已全数倒在对手凶悍地刀下,刽子手们蜂拥进大营,火光下分明映出了柔然人编发左衽的身影!马车在包围圈中左冲右突,高管家眼见奔向苻长卿的路已被柔然人阻断,他只得最后一拼,用尽全力将八尺长的节杖当作长矛一般掷给苻长卿。

大半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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