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墨弯弯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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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墨弯弯画- 第4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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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墨轻轻摇首,手指扯着扇柄上的浅碧流苏垂不耐烦时,就看见柳堤夹道上,八个内侍抬的金顶金绣的凤舆,缓缓行来。皇后的行驾等闲也是数十人,值事内侍擎着明黄盖伞、雉羽夔头,又有宫婢捧着香珠、绣帕、脂粉、妆盒、漱盂等类,绵延如花如锦,浩荡迤逦。
    待到杜子溪下了凤舆,香墨才上前,只福身行了一个常礼,笑道:“只道自己是来的最晚的,不想娘娘比我还晚。”
    杜子溪细步下舆,身上未着盛装,只一件红衫,青天色百褶裙,本应是极素净的,只是皇后常服穿戴素有严定,裙上必须饰以帏裳、蔽膝,系在前襟的金珠七事。
    所谓帏裳,如腰带围系在裙外,宽有半尺余,同是碧丝织成,只颜色比裙色稍深;蔽膝如一条长带叠覆在裙与帏裳之上,颜色更加深于帏裳长裙。金珠七事坠下的流苏长长几近腰间,衬着袖镶锦绣的正红襦衫,杂复异常,行动间却潋滟生辉。
    而绮罗堆簇中,杜子溪正如雪里梅花,比寻常消瘦了几分,即便是笑都染上了一层沉郁。
    “这一袭天水碧穿在夫人身上,总是别有一番风情。”说时已将手贴在抚上香墨的肩,延着天水碧衣的袖,一路抚下去,暂时肯放下高高的身份,轻轻拉住香墨的手,轻柔开口道:“只可惜花绣的太繁复,倒遮了天水碧的好颜色。”
    天水碧本身是很浅的颜色,偏香墨今日的一身衣裙上面还堆绣了一层菊花。
    这种菊花便是御苑中也不过几株的珍品,花名也甚为吉瑞,叫做“丹凤朝阳”。
    紫色的花在肩胛左近颜色还是很淡的,和寻常的淡红色相仿,越往外便越深,到得袖口时,已成了纯粹的紫色了。绣在薄衫上虽疏落有致,但娇艳的色彩到底压了天水碧的好颜色。
    香墨罗扇遮面咯咯娇笑:“臣妾粗鄙,总是比不上娘娘的。”
    杜子溪含笑不语时,皇后专程的凤舟已划到了近前,两人乘舟上了游艇。
    巨大的紫檀漆金工雕游艇分了两层,李太后正坐在纯用整块玻璃作隔,面面开窗的二层,近于船头中央的一张御座上说笑,见了她们笑容不禁一敛,并不理香墨,只对杜子溪开口道:“你身子不好,不来我也不会怪你的。”
    杜子溪携着香墨福身行礼之后,才回道:“母后的整寿,儿臣说什么也要来的。愿母后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李太后的左侧坐着封荣,正无聊的打着哈欠,见了香墨也没有多大的精神,仍是懒懒的。御座其下锦屏开雀,织锦氍毹匝地;排着许多锦绣桌帏;妆花椅甸,供给后宫女眷憩坐,其间唯已有了七个月身孕的魏淑媛,坐在李太后下首,一身淡蓝撒花宫装,珍珠翡翠四蝶步摇直垂在颊畔,并不因怀有身孕而变得臃肿,神色间倒添了一种妩媚,格外醒目。
    后宫女眷见了杜子溪慌忙起座,齐齐行礼。一时莺声燕语中,只李太后淡淡点点了头,转首只对同样起身的魏淑媛和颜悦色道:“你有了身子,没用的礼数就全免了吧!”
    魏淑媛嫣然一笑,道:“谢太后恩典。”
    说罢径自落座,陡的,魏淑媛抚住腹,哎呀一声。
    李太后忙叠声问:“怎么了?怎么了?!”
    本皱着眉的魏淑媛,突然一笑,明眸扫过封荣,含羞道:“腹中的孩子皮的紧,踢了臣妾好几脚。”
    李太后这才松了一口气,笑了出来:“指定是个男孩儿!我当年怀着皇帝的时候,到了你这个月份,挨的踢只比你多,不比你少。”
    游艇用竹竿撑着,慢慢地荡到了玉湖中,才停了下来。此处是荷花种得最浓密的一部分,荷叶田田,层叠缭绕,看去仿佛是在水面上铺下了一张翠绿的毯。众人不觉摒住了呼吸,荷叶清香沐着晴和的阳光,顿让人心上欢畅。
    只有杜子溪未看窗外,微侧过脸去,故意眼角一扫魏淑媛,笑语:“好几个月没看见过魏淑媛了,便是去康慈宫请安,也不曾遇到过。到不想今日到看到了……”
    顿了一下,杜子溪别转了削尖的下颚,但眼角又若有若无的扫过香墨:“只是猛一见这身怀六甲的,倒真把我吓了一跳,怎么也没见掖庭报备呢?”
    本来已经困倦极了眯起眼的封荣,并未去听杜子溪说什么,只起身来到魏淑媛身旁,在内侍宫婢的惊呼中,几乎整张脸都贴在了魏淑媛的腹部。片刻惊奇的瞪大了眼,朝香墨不住的招手惊呼:“香墨,你快来听,魏淑媛的肚子真的在咚咚的响!”
    香墨接过杜子溪的眼风,微微一愣,手中托着一个茶盏,薄胎玉釉,麦色的腕子上一串虾须的金镯不摇不颤,格外稳妥。
    垂眸半晌,香墨才微微笑着,抬起眼来,盯牢魏淑媛。
    香墨精细挽成的髻上,点翠累丝金凤,梢蓝点翠步摇几乎遮蔽她的眼,却遮不住凉寒刺骨的眼神,令人心惊。
    一瞬间,魏淑媛心惊肉跳,遍体生凉,勉强笑着,丰腴的身子不着痕迹的瑟缩了一下。
    香墨转眼板起了脸,对封荣训道:“皇上总这么小孩子气怎么好,这么多人看着,也不顾着点体面!”
    她的声音虽不甚大,但足以让李太后的脸色一变,两翼宫眷皆听到了,面面相窥,却不敢言声。
    封荣悻悻的起身,回到了御座。
    本已落座的杜子溪,此时缓缓起身,自腕上摘下了手珠。
    玉湖长风而入,吹起她的主殷红如血的纻罗衣袖翻飞在风里,仿佛亭亭的莲,单薄的几欲随风而去。
    枷楠香手串结了明黄流苏,又系碧玺,勿用置疑的御用。
    杜子溪大而无光的眼,仿佛饱蒙了尘的两点珠子,蒙蒙地望住李太后,道:“这是还是当年和陛下大婚时,先帝赏赐的枷楠珠,据说是圣佛开过光的,在佛前亲自祝颂了九九八十一日。可惜到底我不争气,后宫又子息单薄,前些日子范婕妤好不容易有了龙胎又不幸掉了。儿臣今日就将这珠子赏给魏淑媛,好保佑我朝子息繁盛。”
    说完映着流转潋滟湖光的眼,淡淡扫过香墨。
    香墨依旧捧着茶盏,浓密的睫静静下垂,端凝的仿佛冰雪刻成的一朵丹凤朝阳。
    她手中的茶盏中所盛的并不是茶,而是细碎的冰。
    寒冰在夏日里并不是什么希罕的玩意,偏只有她耐不住久热,常常喜欢捂在手中。玉一般的剔透茶盏中,寒意好似一点墨融在水中,洇洇在骨血中。可无论盛多少的冰,握得越紧,化得越快,无论怎样挽留,终会在指间逝去。
    却是必须消逝。
转14
    然后,香墨就浅浅的笑了。
    那边皇后身边的丽女官已经捧了枷楠香手珠至了魏淑媛身前,魏淑媛忙起身接过,丽女官却侧身一避,只道:“娘娘折煞奴婢了,还是让奴婢伺侯娘娘吧!”
    说着就捧起魏淑媛的手,将枷楠香手珠戴上去。可也不知是御前太过紧张,还是魏淑媛的手腕因怀孕的缘故比杜子溪丰腴的缘故,丽女官戴了几次皆未能戴上。
    杜子溪品着茶,已忍不住微颦。
    香墨忙放下手中茶盏,起身笑道:“你们粗手粗脚的,如何笨成这副模样,我来吧。”
    魏淑媛本垂首看着丽女官为自己笨手笨脚戴着手珠,闻言蓦地抬头,香墨已行至她的身前。由洞开玻璃窗而入的无垠阳光霍然间被遮住,婀娜如蛇的影乌黑如墨倒映在她的周身,只有眼是那样明亮,像一条乌黑的绸子挖出两个洞,阳光倾倒过出两线光,明犀得不可直视,。
    魏淑媛一阵惊恐袭来,心口上狠狠紧缩了一下,不假思索挥手惊呼:“不要!”
    丽女官手中的枷楠香手珠,恰在这时掉在了地上,手珠上栓的翠玉的碧玺碎成两截,象是一株荷花,霍然残了一瓣。
    船舱内异常安静,安静到可以听见竹竿逐一划破碧纱湖面的声音。
    魏淑媛大脑混沌着,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杜子溪冷笑一声,合上了茶盏盖子:“魏淑媛,倒没想到你能张狂成这个样子,真是太没礼法了!”
    说毕,扬声唤道:“来人,传御医!”
    一连串的变故之后,李太后也不禁怔一怔,目光微微一凛,但随即笑容又浮在靥上,如宛转的春风,对杜子溪道:“这是做什么?皇后何必……”
    话还未说完,就被杜子溪凝着一张脸打断:“母后以往总是教导儿臣说,这后宫前朝顶重要的就是规矩,失了规矩就是失了法度方圆,不是吗?先不说这是我赐给魏淑媛的,这串珠子可是先皇御赐的,就这样当着太后、皇上和我的面给砸了,若不处置,也是六宫不服了!”
    这一连串的话,不仅堵的李太后没了言语,连魏淑媛都眼前一眩,向地上瘫下去。还是香墨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
    魏淑媛花容没了颜色的抬头,就听见香墨低声道:“淑媛当心。”
    那面上含的是近乎怜悯的笑,让魏淑媛遍体生凉。
    皇后与皇帝出行,御医按例向来是随扈左右的,但此时不防被急急的招来,舱内女眷虽都拿宫扇遮了面,但放眼望去,团花锦簇,珠钗鬓影,夹杂着各色纷杂芬芳迎面而来。又有宫婢拿着酒壶蝇帚漱盂等物;雁翅摆在两旁;御医便不敢抬头;忙上来请了安。
    杜子溪却像是疲倦极了,向后一靠。闺阁名家的礼仪,即便是疲倦极了,双手仍是轻轻交叠在右腿上,几乎是失了血色的纤细手指彼此交错成一片如冰如雪似的错觉。她乌黑的眸子看着窗外,视线里一片灿金模糊。低声道:“我问你,魏淑媛现在的身体能罚跪吗?”
    御医垂眼将右手按在魏淑媛脉上,调息了至数凝神片刻功夫,就回道:“回禀皇后娘娘,淑媛脉息沉稳,小半个时辰的话,不碍事的。”
    “那你们就扶着魏淑媛去岸上跪半个时辰吧。”
    在座女眷虽哗然,却只敢窃窃私语,有的同情,有的乐祸。
    她们都知道,这个孩子怕是保不住了。
    香墨缓缓坐回自己的座位,抬眼望向封荣,浅浅一笑。
    封荣伏在案上,黄缎衣袖的团云纹遮蔽了脸孔,只能见云纹金束发冠,楠木桌上的金樽早空,但不知是醉了,还是睡了。
    香墨缓缓垂下首,额上梢蓝点翠的细密珠子几乎遮蔽她的眼睑。
    这就是所谓权利,生杀指掌反复之间,仿佛一场迷蒙的梦,梦里繁花似锦,醒后却只是寂寞黄粱。谁输,谁赢,知也未必知,是也未必是。
    内侍们上来拖拽魏淑媛,魏淑媛涂晕精致的唇止不住地颤抖着,魂飞魄散的模样,朝着李太后惊呼道:“太后,救命啊!”
    李太后不言不语的坐在那里。
    待魏淑媛被拖了出去,仍旧望着窗外万顷碧荷的杜子溪方才终于凝起一个由心的微笑。
    舱内有一刹那奇异的沉默。然后,就又开始了莺声燕语的祝寿说笑,似乎刚才什么也不曾在眼前发生一般。
    杜子溪仿佛来了难得的好心情,也敷衍起来。
    只有香墨,摇着宫制团扇,有些聊赖的望向窗外。窗外已是午后阳光最烈的时分,远远近近遍种数万株荷花,池水粼粼,含露凝芳。团团荷叶株株皆硕大如满月,映得琉璃窗都成浓绿。蓦然,一只小舟破月而出,似尖细的凤仙甲,划出池水涟漪,荷叶叠避如湾湾曲曲羊肠小径。船上站着一个裹了披风的女子,看不清容貌,映着日色,髻云高拥,鬟凤低垂,分花拂叶之中别有一番袅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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