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纸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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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纸伞- 第5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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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代表我的一个心愿,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愿所有相知相爱的人,早日归来,常相厮守,不离不弃……”
    噢,母亲,式微的歌谣唱到女儿,为什么就单单剩下……剩下空等不归?
    母亲帮不了她,母亲只会陪着女儿呻唤叹气。
    那么,表哥呢?古居呢?你听到过式微式微胡不归了吗?
    表哥只是血亲,“故居”已换主人。
    更何况,这一刻,物是人非。
    古居说:“式微,还记得我曾说过的话吗?这尼姑庵里有捉我回去的鬼。这在以前也许只是一种错觉,这次回来就变做看得见也摸得着的痛觉了。我的亲生父亲就是那个唱《林冲夜奔》的武生,尼姑庵里邂逅新相好,回到西安城就要吹灯拔蜡休了原配,停妻娶妻,谁知那个从小在戏园子里长大的琴师的女儿竟是个出了名的好脾气的人,不愠不火几句话就把丈夫说转了心。她说:‘你看咱夫妻结婚多年也没生养个一儿半女,这会子你在外头有了相好的,不过也就是戏文里唱的《蓝田种玉》吧,横竖她怀上的也是咱家的种,把她接回来吧,前脚接回来我后脚就给她让位子呀,哪怕她做大我做小,哪怕让我给她端吃端喝洗锅抹灶伺侯了床上躺着的再侍奉怀里吃奶的,保证她母健儿肥,保证咱合家欢喜……’我那父亲听了这话心里的石头也就落地了,言听计从,掐算确了日子就准备回商州接回他爱的人。谁知这时候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雪降临,雪封了秦岭整整四个月,他心里急啊,可是插翅也飞不到大山那边去。直到第二年冰雪消融春暖花开,他才急着赶着跑去,谁料想竟赶上给她收尸,他的孩子已经生下来了,她却得了不好治的病。他看见她时,她已面黄肌瘦剩下一把骨头,连一句囫囵话也说不周全。她用手捧着同样是一把骨头的我,用眼神和手势告诉他:‘孩子你抱走吧,我见了你也就断了念想尽了心安了。’她从枕头边的包裹里取出一套桂子红的鞋袜裤袄,‘蹦儿’地一声咬下红肚兜上的一枚琵琶纽扣,用红丝线串了交给父亲:‘鬼,你给娃戴身上吧,让他长大了好知道这是他娘留下的做念,这些衣服我要埋在地底下将来好陪我……’我的母亲说完这些就咽气了,我那父亲却急火攻心,歪在一边竟再也没喘过气。是舅舅收留了我,从此后舅舅成了我的父亲……”
    古居说完这些就扭转身子踏上不归。
    式微妈妈却听得云里雾里。
    眼瞅他一步一步走远,瘦削的身子印在尼姑庵的阴影里,半天醒不过神。
11。活着比死了更寂寞
    式微妈妈竟然熬过来了。
    熬到了1969年的到来,熬到了秋晓和他的双胞胎的孩子的到来。
    式微妈妈对自己的了解和对那段日子的精辟论段十分贴切和到位,以至于让我听了之后就一直搁在心里最苦涩最痛感的那个位置,拿不起放不下;以至于在二十多年以后的今天,在我向读者娓娓道来的时候,我会情不自禁选择她的这段话做我文章的标题:活着比死了更寂寞。
    活着比死了更寂寞!
    活着比死了更寂寞!!
    活着比死了更寂寞!!!
    我相信我对式微妈妈苦熬尼姑庵的那段生活和她的心态了解得比较透彻。这不仅因为式微妈妈曾经反反复复详情细说,更因为关于这段日子真留下了具有代表性的物证——那些承载着岁月和年轮的尼姑庵的物证,式微妈妈曾出示给我仔细端详。我却并不觉得意外和稀奇,熟悉我们这个故事的读者一定也不会觉得意外和稀奇。
    还是那一窝丝线。
    还是那一盒胭脂。
    还是那两件唱戏的衣裳。
    式微妈妈曾经在寂寥无比的夜里,信手打开窗前的抽屉,拿出这一窝七彩丝线,一根一根地梳理,一丝一丝整出头绪。那些理不清整不顺的心思,像极了窝在手心的这团烦恼丝,纠结了多少年,错乱了多少月,一丝一绺都有着解不开的疙瘩打不开的死结。只是式微妈妈自有满把的日子和无从打发的光阴,可以让她从容面对这些窝藏着的烦恼心思,她会让那些曾经眩目的颜色从岁月的尘埃中分离出来,如同心事灿烂,如同虹彩梦境。式微妈妈总是带着庄严而神圣的心情去做这些五彩缤纷的事情,夜夜秉烛,夜夜不眠。直到有一天她终于解开了最后一个疙瘩,打开了最后一个死结,当她把那些芳思缠绵的东西整理成柔顺通畅的一束,在窗纸泛白的天青色的光线里,高举在头顶,亲眼细瞧,才蓦然惊觉,长期的熬夜,黑白不分的忙活,她的视力已经降到了最低度,她再也看不准那些红红翠翠的颜色了。
    后来式微妈妈又迷恋上了“扮戏子”和“装神弄鬼”的游戏。
    也是在寂寥无比的夜里,淡淡的月华,如梦如烟如水。她常常会拿出那盒胭脂,对着镜子把自己涂抹成古装戏里的女子。那胭脂是嫣红留下来的,有些干裂有些陈霉的香气,涂在脸上却鲜艳无比,映衬着苍白无血的容颜,清清冷冷的唇,孤苦伶仃的心,不一会儿就融进皮肤里去,只一瞬间又是一脸的苍白如血——她有些害怕了,重在脸上涂了胭脂唇上也点了樱桃一样的艳红,她看见它们在她的脸上停留了几秒钟——真是那种艳若桃花的样子,再看时已荡然无存,脸上血色骤褪,冷若冰霜,俨然女鬼。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变做女鬼了,或者她的身上有着胭脂香粉也遮盖不住的鬼气。那么就权且做一只鬼吧,生无爱,死无恨,来去如风,前尘若梦。她穿起了那件戏装。
    穿上戏装就真的是一只女鬼了。扮做女鬼的式微妈妈那时还有一头好头发,她喜欢身着戏装长发飘飘,在尼姑庵的夜里穿来串去。如果是在春夜,如果有雨,有遥遥的花香,她会在雨里淋一身的水,弄花香满衣;如果是在夏夜,如果有雷,有远远的闪电,她会在雷声里惊魂失魄,在闪电里笑出眼泪。秋天的夜里一定有风,有镜月高悬,满地都是银杏树的落叶,风从尼姑庵的那一头吹起,吹到这一头她的跟前时,她的长发裙裾水袖一起跟着旋飞的落叶,往落寞的低空里去飞。冬天的时候满世界都是雪,她的学生们都不来上课了,她会关了尼姑庵的大门,白天踏雪寻梅,夜里随着轻盈的落雪一起,让心事无声,让脚印无痕。
    这样的游戏一直持续到秋晓到来的时候。
    秋晓看到了这活在尼姑庵的寂寞和乱世之外的清静之地的漂亮女人,她有无尽的哀怨和无从排遣的心事,有刻骨的隐痛和无法平复的伤痕,她善良而多愁,清孤而悲苦,承载太多而落寞无助——看到她就不由人想起世间的男人,是谁忍心伤她弃她,又是谁伤她弃她之后又扔给她这许多的愁?
    秋晓是聪明的,她从式微妈妈每日里描红点翠的那一盒胭脂,和那两件总是在夜里穿了出去的戏装上看出点不一般来。那胭脂是陈年的老古董,想必也是从江南水乡的胭脂行里订做的,自然也是用清明前的桃脂杏浆和着香雪清露熬制而成,芬芳馥郁自不必细说,单就胭脂盒上镶嵌的那些珠钻翡翠也不是一般的俗物可比。心里知道这里边一定有一些典故,不知是哪个相好的送的?是谁和谁的相好?又是谁和谁的相送?至于那两件戏装,虽然有点今不如昔,残旧不堪,但也是天上取样人间织就,染尽江南春水色的好货色,料子是苏州城里所产的极品绸缎,所绣花色也是杭嘉湖刺绣之乡的顶级花娘亲力而为,价值不菲,卓尔不群。想必也自有出处。
    当然,秋晓的想像无法超越时空睽隔和岁月流逝里的庵堂内外的迷情渊源,久远的事情她可以不去想,不必知道,近在眼前的事实她却是不去想也看得见。
    秋晓只想知道眼前这个守在尼姑庵里的女人究竟是谁。
    事实上,等到秋晓知道式微妈妈是谁时,她也该离开尼姑庵了。
    真不知道她在亲眼细瞧了式微妈妈在尼姑庵里所受的苦之后,她还会不会觉得自己是委屈的。
12。原来何夕已今夕
    我六岁的时候,式微妈妈已经郑重其事地告诉我,关于我的身世。
    式微妈妈从来就没有想过,其实她是在替秋晓抚养孩子。
    式微妈妈的眼睛清纯如水,表情里全都是温和柔顺的神色——她竟然一点儿都不担心,假如我真相信了她的话,假如我真在乎自己的身世,将会产生怎样的后果。
    我一开始总是装做不相信,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后来我不摇头了,也不吭气了,式微妈妈倒有点儿惊慌失措,她的心情我真的……能够……理解。
    其实关于身世,关于我自己的一切,我是真的……什么都……知道。
    我怎么能不知道?
    我是有先知先觉的孩子我怎么能不知道?
    我之所以装做不相信,是因为我怕式微妈妈难过。
    既然式微妈妈已经流露出一点儿惊慌失措,那我只好乖巧地细听,不言,也不语。
    我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问,我听话,乖。
    但我……真的是那个……从一开始就对式微妈妈表现出强烈的爱和……无限深情的……孩子吗?
    或者说,那个总是用无限深情的目光注视着式微妈妈的小可怜,那个总是意味深长地迎候式微妈妈的灵性小人儿,真的是我?是我吗?
    式微妈妈说:“就在你们过满月的那天,我用那枚娃娃拳头的银簪子去村子里换了许多鸡蛋,回来煮红皮喜蛋准备犒劳你娘也散发给附近的乡亲,庆贺满月儿总得有点儿讲究的啦!我回来的时候,你们兄弟俩刚刚吃饱了奶水,伸胳膊蹬腿儿地在你娘怀里撒欢儿。你娘就说:‘给,一模一样的两个,你随便挑吧,挑中了大的呢,你就是大儿的娘亲;抱走了小的呐,你就是小儿的亲妈。’你娘说着就把你们哥俩往床上一撂,自先背转身去。说来也奇怪啊,刚刚还伸胳膊蹬腿忙着撒欢的两个油糕串串子,一眨眼就不吱声了,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我本想抓阄一样地随便挖抓一个就行了,伸出手就看见了你的这双会说话的眼睛——我寻思着这双眼睛我在哪儿见过呢?我想不起来是在梦里呢还是……还是几辈子以前就认得了?也许是前生吧?对!就是前生!我们是在前生就已相过面的!对!在前生你就是我的亲儿了!难怪我看你时会这么心疼,会让我一下子就明白自己是谁了——这就是我的儿,我身上掉下来的宝贝疙瘩……我的亲亲亲亲亲生的儿呀!我也顾不上看另外一个了,知道那定是个没缘份的了。我一下子就抱起了你,拿起箱笼里最漂亮的一块花布紧紧地包住了你,再也不肯丢手,生怕你娘又抢回了去……”
    式微妈妈每次讲到这段趣事儿的时候,总是忍不住感慨万分:“没想到我命里头心心念念的儿子就是这样得来的,谁能料想我在尼姑庵里熬活寡,竟熬出这么一个好儿子!”
    而我,每次听到这些时,也总是忍不住去问:“另一个呢?我那兄弟我那另一个呢?”
    式微妈妈说:“另一个啊,我抱走了你后再又看了他,你猜他干什么呢?他正吮着手指头想心事呐!“
    “可我为什么叫商痕,而他又为啥叫商彤呢?”
    式微妈妈说:“那都是你娘的心事,她总是说;‘姐呀,你看咱这一对孩子,天生的双胞胎,老天爷都不想让他们分开的,现在却要活生生地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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