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纸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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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纸伞- 第5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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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抱到医院里去打针吃药……”奶妈交代了七蒲篮八簸箕,而铃铃姐姐只问了一句话:“是死去的小弟弟又活过来了吗?”奶妈只好说:“是小弟弟,是小弟弟又活过来了,给他喂面水水,给他在锅里蒸鸡蛋羹,他要哭了…摇摇拍拍…他要病了……打针吃药……”
    所以说,在我初来奶妈家里的那段日子,实际上是铃铃姐姐在照顾我;
    所以说,是铃铃姐姐救了我,奶妈说的这话一点儿不假。
    一个礼拜之后奶妈回来了,她看见乳儿没有瘦下去,而她的女儿睁眼瞎着的眼睛又凹进去一个深坑。
    福生没有回来。
    福生被抓进县里的大狱。
    那阵子奶妈的心愁成冬季里的一团雪。
    却只有女儿来安慰她:“妈妈,我知道你,妈妈我也想他。”
    奶妈吓了一跳:“傻孩子,别胡说。”
    女儿却镇定自若:“妈妈,我一直都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我听见村子里人说,我也听见你对他说,我还常常做梦,在梦里他让我叫他大大,我就叫他大大,他领着我去好远好远的地方,我们还去了商山寺,他说我们一起去寻找云姑吧铃铃你知道吗云姑就是你妈妈……”
    惊呆了,完全惊呆了。
    原来一切竟瞒不过一个小孩子,原来铃铃什么都知道。
    奶妈有点儿无所适从。
    铃铃又说:“今天我又梦到他了,梦到他在一个黑漆漆的屋子里,什么都看不见;后来他到一个山里,他一直在哭,喊云姑还喊铃铃,后来他就跑,拼命地跑,拼命地跑,到处是人,怎么也跑不出去,他又哭了又喊云姑喊铃铃,又是拼命地跑……”
    奶妈听了这些不禁冒起冷汗,果然当天夜里就听见福生在门外连声迭地喊:“云姑!云姑!!”
    赶紧去开门:“死鬼,怎么是你?!他们放你回来了?怎么身上全是水,手上怎么啦——呀,血,哪儿来这么多的血,这么多的血……”
    福生把牙关咬得嘣嘣响:“我逃出来了,我想我的云姑我就逃出来了,豁出去了,只想再见你一次就再去死呀!”他抱紧了她:“云姑,我的好人,我想你我只想你日里夜里都想你,我趁着他们吃饭趁着他们谁也不注意,我就往山上跑,身后边竟没有人紧跟着,山上面也没人看守,铁丝网被山上的大石头撞开蒲篮大一个黑洞,边上有一人深的一个窟窿,我一侧身就钻了过去,从山上踢腾出一块谁也搬不动的大石头堵严了窟窿,憋了一口长气就往远处跑,先在一片包谷地里藏了半晌,心想他们这会儿都在公路上把守,那我就往东往州河边跑呀,跑到东龙山底下看见一片竹园子,藏在里边歇了口气拉了跑屎砍了十几根竹竿偷偷搛着就往州河边跑,那会儿正好天黑,我就扎了一副竹筏子顺水漂流一夜就到了咱家门口。”说完这些他就瘫在一边。
    终于明白这一身的水,也明白这手上的伤,这丝丝流淌滴滴落落的血,这一份相思铭骨的心意,但心里更清楚,这慌张冒失的死鬼,这让人又爱又恨的死鬼连心连念的死鬼,他这是闯下大祸了。
    她哭了:“天呐,都怪我呀,都怪我害了你,你才二十几岁,而我四十多了还这样害你,害你走途无路,害你越狱逃跑,害你把自己弄一身的伤,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呀!”
    他紧紧地搂着她,像个无助的孩子,哽哽咽咽:“我都想好了,大不了再加刑,或改判无期,我不管,哪怕判死罪哪,我也不管了我只想见你一面,云姑我想见你!”
    终于无言,终于心甘,原来爱的回报如此高昂,原来一次相见需要视死如归义无返顾的勇气,原来从前的一切都是要以生别离和死无奈为代价,而相爱的人纵然感天动地苍穹落泪也逃不过被放逐被离弃的命运。
    鸡叫一遍,难舍难分;
    鸡叫二遍,抵死痴缠;
    鸡叫三遍,魂飞魄散。
    太阳破窗而入,守侯在屋外的一路人马手持铁铐镣铗也破门而入。
    奶妈晕了过去。
    几天后就得了口信,福生由商州城里的劳改厂押解到渭南柳枝,刑期由五年追加到十年。
8。听我哭泣
    以后的日子就只有奶妈和我和铃铃姐姐相依为命。
    夏日午后或者冬天的暖日头底下,奶妈给我们讲述从前在商山寺里的光景,讲述水碾河,讲述那些属于她的凄凄惨惨。
    而更多的时候,是属于我和铃铃姐姐的,虽然现在想起来,也实在是一些影影绰绰朦朦胧胧的记忆碎片。但是关于童年,关于奶妈家的回忆,有很多是来自铃铃姐姐的。
    似乎从一开始,从我初来奶妈家,就已……开始了。
    虽然我到现在也搞不清楚那到底是我两岁或者一岁或者更小时的记忆,总之,我听见一个我从未听见过的声音在朝我喊:“醒来喽醒来喽醒来喽小弟弟醒来喽小弟弟醒来喽!”然后我就看见一个鼻子翘翘的小姐姐,她趴在摇篮的扶手上朝我挤眉弄眼——我那时并不知道她之所以挤眉弄眼表情夸张实在是因为她是一个瞎子她什么也看不见,我更不知道这样的一个小瞎子假若她要引起我对她的注意她只能如此这般挤眉弄眼表情夸张,当然她肯定戴着她的银脚铃并且两脚欢快地蹦跳,晃荡得满地滚动着叮叮铃铃的声音;额前一缕缕黄黄柔柔的头发像烧焦了的玉米胡子,小辫子一定是她自己学着扎成的,歪歪扭扭,七拧八拧,晃悠在她那圆圆的脑袋边,像小牛的两只犄角——她伸出一只手,又伸出两只胳膊,手掌一拍:“姐姐抱姐姐抱姐姐抱!”她是那样想抱我起来,我有点意外也有点害怕,她也有点害怕,但还是极努力地抱起了我,并且没轻没重地弄疼了我,我哭了,哭得莫名其妙,哭得没边没际,奶妈打了她,她也哭了,哭得委曲可怜,哭得不明所以。
    这就是我对铃铃姐姐最初的记忆。
    我一直怀疑关于铃铃姐姐关于这段回忆是我杜撰的,因为那实在发生在我的摇篮岁月,我不可能知道什么是挤眉弄眼知道烧焦了的玉米胡子是什么而小牛的犄角又是什么样的。
    但我一直坚持自己的记忆,尽管那个时候我确实……或者……也许真的什么都不懂甚至是迷迷糊糊,但我确信她一定……真的……趴在我的摇篮边挤眉弄眼地看过我,摇篮比她低一些,她站在那里,正好露出挺囫囵的一个脑袋,额前有玉米胡子一样往上飘飞的发,小辫子是小牛的犄角。
    她喜欢冲着我跺脚,极欢快地跺脚,让我听那跌落一地的银铃声,从一开
    始就这样,后来竟成了习惯。
    再后来我大一些了她就可以对我说:“姐姐背你去小学校,姐姐领你去当小学生,去小学校喽当小学生喽!”
    小学校就在原来的彭家祠堂里,后边是牛圈前边是场院,站在场院边边上就能听见读书声,铃铃姐姐背着我,站在场院里的太阳坡里晒暖暖,渐渐地,我也能直着嗓子喊:“林副主席是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是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慢慢地,我也会摇头晃脑红脖子涨脸地念叨:“爸爸是工人妈妈是农民哥哥是解放军我是红小兵”念叨:“天上星亮晶晶我在大桥望北京望到北京天安门毛主席是我们的大救星”
    我三岁的那个冬季,雪大得堵住了我们的家门。
    奶妈一早去生产队的保管室里剥蓖麻籽,就剩我和铃铃姐姐在屋里,炉子里冒着烟,炕洞里煨着火,被卧里的热乎气儿让人烙了背面再烙正面,惬意的要得。可我偏偏听见院子里有小学生放学的喧闹声,偏偏要闹腾着去院子里找小哥哥小姐姐们玩,铃铃姐姐给我穿好了棉衣棉裤,刚打开一条门缝缝,我就钻了出去。冷不丁地看见院子里蹲着一只大灰狗,长长的尾巴在扑打着地面上的雪,不紧不慢,神态自在安闲,我那时是很喜欢狗的,喜颠颠地就跑了去,谁想它竟嗖地扑了过来,一口咬住我的脖子。
    一只狼。
    一只在门外雪地上徘徊了很久装做孩童笑闹声诱人上当的凶恶的狼。
    我被饿狼叼着在雪地上狂奔。
    我的惨叫声惊动了从保管室里刚刚回转的奶妈和一行人。
    奶妈拼死拼活地在后边追。
    村人邻居们也拼死拼活地在后边追。
    我被狼叼到村子后边碾渠畔的柿子树下,奶妈和一帮众人已操着铁锨锄头棍棒紧追而来。
    那狼也许是饿虚了饿过劲儿了,前脚一瘫,后脚一软,就趔趄在雪地上。
    夺路而逃。
    夺路而逃也不忘了伸出尖利的爪子在我的脸上猛抓了一把。
    皮开肉绽。
    血肉模糊。
    我的那张细皮嫩肉的脸蛋毁于一旦。
    从此我变做人人耻笑的“狼挖脸”。
    从此我再不知道自己原本长什么样子,也再也没有欢乐和童年。
    那个冬天,奶妈天天以泪洗面:“可怜的儿,我咋敢叫伢哪妈知道呀,要是伢哪连心的妈知道了看不把心给疼烂,看不把心给疼烂?!”奶妈就这样自说自话,常常哭着哭着就责怪自己,责怪铃铃没有看好弟弟,还有些庆幸:“看危险的怕怕,危险的怕怕,要是人晚来一步,要是那恶物柿树底下歇了气又换了口,换了口就没我的儿了,就没我儿的命了……”
    那个冬天,不知是啥原因,式微妈妈一直没回娘家看我,自认为做了错事羞愧难当奶妈总有躲了初一躲不过十五的慌恐,夜夜不安:“这咋办呀,这可咋办呀,我给谁也没法交代,给谁也没法交代呀……。”
    而铃铃姐姐,竟然吓得不会说话了。
    本身就是瞎子再又变做哑巴。
    后来式微妈妈来了,搂着我哭搂着铃铃姐姐哭又搂着奶妈哭,哭完了就要带我走,说是春天就要来了娃也三岁了也该上学前班去上学了。
    奶妈就哭了:“我说过要让娃吃奶吃到五岁的,我的奶水还多着呢,我要让娃吃到五岁!吃到五岁!!”
    我不走,我离不开奶妈;
    我不走,我舍不得铃铃姐姐。
    式微妈妈执意要带走我,坚定不移。
    奶妈只好让步:“那……就……让我娃走……吧,去念书我娃才会有出息,我娃……奶妈等……等着你的大肥猪……新帽子和灯草绒的……新衣裳……”
    奶妈摘下那盏红灯笼,噗噗地吹着上面的细灰,仔细拂去浮尘,交给我:“我娃走了……也把它……也带走吧,日后啊,想奶妈了……就看看它,夜里害怕了……就点亮它……壮壮胆子提提神……心也明了眼也亮了……别忘了常常让它照着……啊……让它照着……。照着我儿……照着我儿……好走路……”
    铃铃姐姐也一直在哭,哭湿了一双瞎子的眼,憋红了一张无助的脸,却苦于说不出一句话,直到要分手了,她才恍然想起她的银脚铃,她终于摸索着取下了脚髁上的银脚铃,并把它戴在我的脚髁上,叮叮铃铃,梦里梦外的恍惚,一阵紧似一阵的响动。
    奶妈没有了乳儿。
    铃铃没有了弟弟。
    只有思念了。
    村子里最懂得心疼奶妈的老姐妹曾经劝她:“你该晓得做奶妈的就是这苦情的命,前世就欠人家一口奶,不要想不开,奶水里喂大的那可是人家的娃娃,迟早都要随了人家去的,人常说奶妈门前的狗吃饱了奶水顺门走的,疼别人的娃不如生一个自己的娃,反正再过两年你那男人就回来了,到时候再生一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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