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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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 第27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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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源出天阙的青水到了春来开始骤涨,一路灌注着整个泽之国。春水涨了,河流和小溪的水面都比冬日宽了一倍多,湮没了驳岸,还在继续往岸上漾开。茂盛的藻类浮满了水面,密密麻麻,底下不时有一个个小气泡泛出——想来是各种鱼类也苏醒了,在水底追逐着嬉戏。
    春草茂盛,萋萋生满了大泽水畔,几有一人高,大都是泽之国最常见的“泽兰”。大片的碧色中,星星点点开放着各色不知名的野花,随风摇曳,远远望去竟颇有风情。
    然而,在这云荒北方、烛阴郡的郊外,这些方生的春草却被踩踏得零落。
    无数的马蹄印和靴印,杂乱斑驳地印在官道上,似是有大批人马刚刚过去。火还在燃烧,一堆一堆沿着官道延向远方,风隼的轰鸣也已经远在十里开外——显然,这里和别处一样、也刚经历过一场规模浩大的搜索。
    这条朝向北方九嶷的官道两旁、所有建筑完全被焚毁了,连地上铺的石板都被用钩镰枪一块一块扳起,地毯式地搜索了一遍。而以官道为中心,那些搜索践踏的痕迹朝着两侧荒野展开,一直延续到青水旁。
    暮色开始笼罩云荒大地,火还在燃烧,却已经是半熄不熄。
    地面上没有任何活动的迹象。
    这片烛阴郡的远郊,忽然仿佛成了一片死地——在征天军团和地面镇野军团的联手搜索下,哪里还能剩下一丝人迹?
    只有青水还在活泼地流动着,继续奔向九嶷。水面上开满了白萍,微微漾啊漾,底下不时有活泼的鱼类游弋,相互追逐着。有长着翅膀般双鳍的银色飞鱼忽地跃出水面、叼走水面的飞虫,然后也不落回水里,只是顺着水流的方向一直飞远。
    暮色沉沉,死寂。
    没人注意到有两根高出水面一寸的芦苇,居然是活动着的,在顺流漂动。
    “哗啦!”又一条银白肥胖的飞鱼跃出了水面——然而从急速拍动的鳍来看,这条鱼显然不是为了追逐虫子而跃出的,而是在落荒而逃。
    水面破裂,一只白生生的小手从碧水中霍然伸出,一把揪住了鱼的尾巴。
    “哎呀,抓到了!”湿淋淋的黑发从水里随之浮出,少女吐出了嘴里的芦苇,一手提着乱跳的飞鱼惊喜地大叫。
    “那笙!”水中探出一只大手,将少女连同鱼瞬间一起摁回水底,“小心!”
    水面在瞬间又恢复到了一片平静,片刻,前面那条吃了飞虫而离去的飞鱼迅速地沿着水流返回了,重新跃入了水中。然而没有游走,却在一棵浮萍下长久地停着,摇头摆尾,吐出一串气泡,似乎在呦呦地说着什么。
    忽然,那些水面漂浮的白萍散开了,密集游动的鱼类也很乖地让开了路,仿佛水下的一切生物都听到了无声的指令——蓝色的长发如水藻一样泛起,四名鲛人在暮色中浮出了水面,看了看四周,飞鱼停在其中一人的肩头,两鳃鼓动。
    “西京大人,现在你们可以出来了。军队走了。”为首的鲛人道。
    水面再度裂开。一个魁梧的男子和一名娇小的少女一起浮出水面,均穿着紧身水靠。
    “我就说外头的人早就走开了嘛,你偏不信。”吐掉了嘴里咬着的换气用的芦苇,那笙横了西京一眼,手脚伶俐地游向岸边,一边还不忘把抓到的鱼用草叶穿了鳃,扔在岸边。旁边的鲛人在她腰上一托、少女便轻盈地跃上了河岸,钻进了泽兰丛中:“闷死我了,我先换下这鱼皮衣服啦!都不许过来。”
    暮色中,一人高的泽兰簌簌动着,掩住了少女的身形。
    “湍,你们三个去替西京大人寻一些食物,顺便探探明天的路。”为首的那名鲛人对其余三名同伴吩咐,“看看离苍梧郡的水路通不?有多少冰夷军队把守?”
    “是,队长!”三名鲛人无声无息地滑入水中,沿着青水潜行而去。
    “多亏有你们带着我们从水路走,不然这满天遍地的搜捕,我们是无论如何也难活着走到九嶷。”西京另外寻了一个地方上岸,坐在石上,将靴子踩在溪水里,将贴身的鲨皮水靠剥下,一边对着依然在水中警惕四顾的鲛人战士道谢。
    “何必谢。空海之盟已成,如意和天香又是我们复国军的人,她们吩咐要不惜一切代价送你们到九嶷,我们当然要全力以赴。”复国军队长静默地回答,声色不动——应该是尚未“变身”的鲛人,这个复国军战士身上有一种中性的气质,俊秀的脸上没有明显的性别特征。然而,虽然是这么客气地说着,还是看得出他对空桑人有着根深蒂固的敌意。
    “天香酒楼的老板娘,也是你们的人?”西京忍不住地诧异,回想起半个多月前自己在那里的经历,“可她……明明是个中州遗民啊。不是鲛人!”
    复国军队长不出声地笑了笑:“我们复国军里,并不是只有鲛人。”
    顿了顿,将落在肩头的鱼赶开,队长轻轻加了一句:“鲛人,也是有朋友的。”
    西京心里一热——那个丰腴泼辣的老板娘,虽然名为“天香”,说话却粗野,穿着打扮也俗艳。然,却有着一诺千金的豪爽侠气。当垆卖酒,结交天下游侠少年,巴掌上站得人胳膊上跑得马——然而,这个老板娘却热衷于做需要巨额资金的鲛人买卖。多年来她一直从泽之国各郡购买鲛人,然后送到叶城去高价出售。
    种种奇异的行径,让她在康平郡一带人尽皆知,成了臧否不一奇女子。
    ——却不料,竟是复国军的人。
    “我有个好姊妹在康平郡开酒楼,将军到了那里会接应的。”
    几个月前从桃源郡出发时,如意赌坊的老板娘这样叮嘱——对于这个异族的手帕交,却是如此推心置腹,完全的信任。
    而天香只凭了好友那一句嘱托,便冒着杀身之祸、将受伤的他和那笙收留在酒楼,避开了沧流军队的好几次搜捕,帮他疗伤。后来再无法遮掩,她便紧急和复国军议计,让鲛人战士从水路带他们两人去九嶷,自己则留下来独面盘问和追兵。
    ——这两个异族的女子之间,竟有这般男人中也罕有的情谊侠气。
    这些年来,见多了鲛人和云荒人敌对,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例子。
    “对了,一直没问你的名字。”沉默片刻,西京问那个鲛人队长。
    “宁凉。”那个鲛人只是短促地回答,毫无热忱。
    西京忽然明白过来,这座康平郡的天香酒楼、定然是传说中“海魂川”的一站——那是用来帮助鲛人奴隶逃脱,回归自由的地下途径。
    他从汀嘴里听说过那一条秘道。据说海魂成立于空桑的最后一个王朝:梦华王朝中期,一直延续了几百年。漫长的逃离途中、沿途一共设有九个落脚点,每个都有复国军专人负责、存储了大量的财物,以便给逃脱的奴隶提供最大程度的庇护。
    成功逃离的鲛人奴隶,最后都会来到镜湖最深处的复国军大营,和同族汇合。
    后来沧流帝国建立,各方的统治不断加强,海魂也受到了残酷的破坏。百年来九个驿站已被毁去五个,剩下四个更是深藏在云荒的各处,除了复国军之外没人知道。
    “现在我们走的水路,就是‘海魂川’?”他脱口问。
    那个鲛人战士微微一惊,显然是没料到这个空桑人如此了解。
    “前面是,不过终点有改变,”鲛人回答,“你去的是九嶷。”
    仿佛没什么可说的了,两人之间便又沉默下去。正在尴尬之间,旁边簌簌一声响,一个人从泽兰中钻了出来,却是换好了衣服的那笙。
    “饿了,吃饭吧!”她却是一脸轻松,俯身拎起地上拍打双鳍的鱼,对他们晃了晃,然后轻快地跳上了路边——废墟里还有残火明灭,正好可以用来烤东西。她高高兴兴地开始晚餐的准备:尖利的石片用来刮鱼鳞,树枝用来穿鱼烤,红芥的叶子可以包鱼吃。
    “哎,别吃那条文鳐鱼。”在她忙活的时候,却听到有人问。
    抬起头,看到的是那个一路死样活气的鲛人——他肩头还停着另一条鱼,不停鼓着鳃拍着鳍,盯着地上被草叶穿鳃的同伴看,鱼眼快要弹出来,一副焦急的样子。
    “可以,”那笙白了他一眼,“用你肩上那条来换。”
    “……”宁凉被她抢白,慎重道,“我们海国的习俗,文鳐鱼是不能杀的——这种鱼有灵性,朝游北海暮栖苍梧,可以和鲛人对话。海皇每次诞生的时候、它们便会簇拥在旁。”
    “可我肚子饿。”那笙没好气,拨弄着鱼,把双鳍扯开,“我又不是海国人。”
    宁凉脸色青白,眼里有愤怒,却不知该如何和这个中州女孩沟通。
    “唉,丫头,好歹看在炎汐也是海国人的份上,忍一会饿吧。”西京看不过去,在旁边懒懒说了一句,“再闹,我就把你收进酒葫芦关着啦!”
    听得“炎汐”两字,宁凉的脸色却微微一动。
    “你敢!”那笙蹙眉,傲然,“你现在关不住我!我会破解那个法术了,哼!”
    这一路上,起先她每日被关在葫芦里打包上路,大叫大闹也不管用,最后她想起了真岚给她的那一册书,便急急翻开、寻起了破解这个禁咒的方法。然而,不料一翻开那本书,苗人少女就不由自主地被书中各种神奇的法术深深吸引。
    一个多月后,在西京遭到又一次围攻、重伤不支之时,葫芦里的少女自行掀开盖子冒了出来,用刚学会的拙劣咒术勉强抗住了剩下的残兵,扶着他匆匆逃入康平郡,踉跄跑去向天香酒楼的老板娘求助。
    自从那一次后,她终于从那个残留熏天酒气的牢笼里逃出来了。
    然而,听得炎汐的名字,那笙微微叹了口气,将文鳐鱼放开:“算啦,不吃就不吃!我另外去找吃的就是,总不成饿死。”
    银色的飞鱼一得了自由,便拍打着双鳍跃起,尾巴一卷、最后还不忘打那笙一下,然后飞快地向着伴侣飞去,和宁凉肩上那条文鳐鱼一起,双双窜入了水中。
    “什么嘛……”捂着被鱼尾拍中的脸,那笙恨恨。
    西京换下了水靠,疲惫地坐在岸边,把玩着那把银白色的光剑,侧头看着苗人少女——那笙在沿着溪水寻觅,翻动着石头寻找贝壳鱼虾,折下水芹菜和红芥,开始准备着晚上的饭。然而,连日的冲杀劫难、已经让这张无忧无虑的脸上也有了困顿的疲惫。
    已经快到苍梧郡了……眼看离九嶷已经不过数百里。
    然而,经过昨日那一次遭遇战、显然征天军团变天部已经得知了自己的方位,所有沧流帝国军队的追杀也将不期而至吧?剩下的几百里,只怕每前进一步都要用尸体铺就!
    西京活动了一下手腕和腿部,伤刚刚愈合,一动就是钻心的痛。
    “这位姑娘,认识炎汐么?”宁凉望着那笙的背影,忽然问。
    “是啊。”西京笑了起来,“是让你们左权使变成男人的女孩,让人头痛的丫头啊。”
    “哦……”宁凉低声应了一个字,神色奇异。
    “你也认识炎汐吧?”西京挑着眉毛,问。
    “何止认识,”宁凉淡淡道,神色不动,“多少年的战友了。”
    顿了顿,忽地冷笑:“还说什么为了复国舍弃性别……到最后,还是抵不过心底那一点本性萌动?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夸下那样海口。”
    西京眼神蓦然一沉,不再接口,转头:“丫头,弄好了就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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