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 第637节

　　　　湛碧楼本是临安名楼，临着西子湖，对着不远处的白堤，如画风景平日里吸引了无数游人来此登临——然而，今天来到湛碧楼的人，却超过了以往任何时候。
　　　　一般的游客早已避之不及，因为湛碧楼下江湖人物云集，楼中坐不了多少人，各派掌门一到，其余人等只好站到门外空地上，黑压压的一片。刀兵的冷光映照着一湖碧水，令人见而生寒。
　　　　“怎么还不来？莫非魔宫怕了，逃了不成？”已经快到午时，但还不见魔宫的人到来，江湖豪客中已经有人不耐起来，冷笑，“听说那个少主是个黄口小儿，也敢胡吹大气，和沈大侠比剑！”“就是，沈大侠是天下第一剑，魔宫这次真是找死！”旁边有人附和，但大家的神色却像是将要看到好戏一般，蠢蠢欲动。
　　　　坐在堂中，严老盟主也是忧心忡忡，和门外那些盲目乐观的江湖豪客不同，堂中十大门派掌门人和江湖盟的元老都知道魔宫少主的可怕，对于此战也是毫无把握——沈洵若胜了，固然一切轻松；沈洵万一败了，只怕中原武林无人能制住魔宫气焰！那样巨大的压力之下，严灵儿只想哭，想跑到沈大哥身边去陪着他，但好歹还是忍住了。
　　　　远离众人，沈洵站在二楼的窗边，负手看着高秋里一湖碧色，神色淡定。他身边只有谢鸿影一人，她虽然静默地陪他看了许久风景，眉间却有止不住的担忧——如果小玠死于沈洵剑下……想到这里，她不自禁打了个寒战。
　　　　“时间快到了吧？”沈洵瞧着连波秋色，淡淡问道，“怎么方之玠还没来？”正在抽出红颜剑，最后一次替他检视兵器，谢鸿影的手抖了一下，剑锋割破她的手指，血流殷红。
　　　　“我来了。”沈洵的声音刚消失在空气里，檐外忽然有人静静应了一句。湛碧楼窗外的檐角上，青衣少年抱剑临风而立，眼神冷漠——宛如他第一次出现之时。沈洵微微笑了笑，抬手向内：“请。”
　　　　楼下的看客一阵骚动不安，每个人都看见了如同天外飞仙般出现在湛碧楼上的青衣少年。那么多双眼睛一直看着楼上，却没有一个人看出这人是怎么上去的。议论在人群中如风一样快速传递，带着震惊和恐慌。
　　　　魔宫少主微一欠身，抱剑掠入窗中，无声落地。
　　　　“既然人都到了，时辰也正好，就开始罢……”楼下堂中的各派元老都站了起来，在严老盟主的带领下走上楼来。老人看到了魔宫少主，眼神微沉。
　　　　“好。”沈洵从窗边转过身来，看了谢鸿影一眼，淡淡地道，“小谢，给我剑。”
　　　　走过去，将红颜剑交在沈洵手上，谢鸿影的脸色是苍白的，看了面前的少年一眼。魔宫少主的脸色今日反常地苍白，眼睛深陷下去、颇是憔悴，好似一夜不得安睡。
　　　　看到谢鸿影将红颜剑交给沈洵，方之玠的手不易觉察地抖了一下，抱紧了怀中的剑。
　　　　“此次决斗，不死不休，最后能走下楼的生者，便是胜者。”严老盟主开口宣布，声音沉稳，“此次决斗纯粹是双方个人恩怨，无论获胜是哪一方，老朽担保胜者平安离开。”这一次方之玠单身赴约，魔宫人马不知去了何处，也不知有否埋伏在附近。严累盟主看到观战都是中原武林人，为表公正，故出此言。
　　　　魔宫少主抱剑微微冷笑，浑不将这一切放在心上，眼睛也不看对手，静静地看着退在一边的素衣女子，似乎一眨眼谢鸿影便会消失。
　　　　虽然罩着面纱，还是能看出她的紧张，一向淡定从容的女子眼睛里含着复杂的光，游移不定，却一直不看即将决战的两个人。小谢姐姐……你很担心么？如果我用天魔大法杀了沈洵，你会很伤心吧？昨夜你才有了希望的“幸福”，可能今天转眼就要粉碎了……我哥曾让你那样绝望地过了十年，十年后、难道我又要再一次将你重燃的希望打碎么？
　　　　一时间，湛碧楼上，居然出现了奇异的寂静。
　　　　白衣男子和青衣少年相对抱剑默立，眼神却始终未曾交锋过。然而，就在这样的静默中，仿佛有无形重压，压得观战众人心下凛然。
　　　　“那么，开始吧。”寂静中，严老盟主咳嗽了几声，打破寂静宣布，同时挥挥手，“此为私人恩怨，请闲人退下二楼。”大家服从江湖盟盟主的吩咐，各位掌门、帮主都纷纷退去。谢鸿影脸色苍白，最后看了两个人一眼，终归什么也没说，转向楼梯口。
　　　　“诸位，请留步。”然而，在人群刚要退开的时候，沈洵出人意料地开口了，抬手示意，“我有话要对魔宫少主说——需要在座各位见证。”正欲退去的人们一怔，连严老盟主眼中也有不解之色，顿住了脚步回看沈洵。
　　　　魔宫少主身子也是一震，看着比他年长十岁的白衣男子，眸中碧色一盛。沈洵要说什么？虽然他已暗下了必死决心，但若对方一再挑衅，辱及方氏先人，他却绝不会容许！
　　　　“沈洵？”谢鸿影脱口低呼了一声，即使相知如她，此刻也猜不透他为何在决战之前忽然插话。
　　　　沈洵淡淡地扫了一眼江湖盟众人。这里几乎云集了各派首领，每一个都是平日里跺跺脚便震动一方的人物。此刻，所有人都有些疑虑地看着他。“好，”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眼光里，他笑了笑，目光清淡平和，完全不像一个立刻要与人决一死战的人，“或许下面我对方公子所说的话会让各位吃惊，但是，请务必好好听。”
　　　　“请说。”严老盟主眉头微微蹙起，见惯江湖风浪如他，也不知道沈洵的意思。
　　　　方之玠并不说话，冷冷看着他，眼睛依旧是死灰色的，不因这个小插曲而有丝毫波动。
　　　　“方公子，”没有介意对方的无礼，沈洵的目光投注在少年身上，声音平静从容，“半个月前我向你下了战书，约你此时此地一了恩怨。我以为，这一战迟早难免，而早日决战至少能令双方流血少些。”“嗯。”魔宫少主眼也不抬。
　　　　顿了顿，沈洵的眼神忽然凝定起来，语气也渐渐严肃：“但是，由于谢姑娘携红颜剑归来，让我认识到我们之间这一战并不是非战不可。而且，我对阁下以往的看法未必对了，为了相激用了过激言辞。在此，我向你致歉，并收回战书。”这番话说得气定神闲，从容不迫。然而这样云淡风清的话语，在湛碧楼众人听来，却无异晴天霹雳，煞是惊人。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只有谢鸿影怔了怔，美目亮了起来，说不出的情愫在心中涌动，她看向楼中那个白衣剑客，忍不住唤道：“沈洵。”
　　　　一直阴沉垂首的魔宫少主蓦然抬头，看着不远处的对手，眼里神色剧烈变幻，握着英雄剑的手都有些微颤抖——他怎么也没想到，沈洵会当着天下人说出这一番话来。
　　　　自从知道十年前比剑之事和大哥死的真相以来，明白恨错了他，也是不愿如此糊里糊涂地和沈洵来个你死我活。可纵然如此，这一战之约已经传遍天下，箭已离弦无可挽回！一方面他要维护家族的荣誉，另一面却要顾及小谢姐姐……无路可退的他最后惟一想到的法子，就是将自己的性命舍弃掉。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身为中原第一剑客的沈洵，居然会在天下人面前说出这样的话！
　　　　“方公子，如果你不愿取消这次决战，坚持要分出胜负，那么，我也可以认输。”看到少年木无表情的脸，沈洵微微摇头，“反正，我不会因为私怨而在今日和你来个你死我活——一个人能够不犯错是最好，但是如果知道错了，便不应该再错下去。”不顾周围和楼下观战者的一片哗然之声，沈洵将手中的红颜剑收入剑鞘，笑了笑，扔回到方之玠脚边，“这把剑本来也是蒙你出借，现在我还给你。”
　　　　“你！”剑落在脚边，一直怔怔的魔宫少主才惊醒般抬头，看了沈洵一眼，脸上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表情，“你……你怎么可以这样……”“我凭本心行事，无愧。”看着面前脸色青白的少年，沈洵眉间陡然凝重，“私怨我们今日一笔勾销，便可江湖两忘——可如果你执意要为大光明宫做马前卒、屠戮中原武林，我沈洵却绝不会袖手旁观！”
　　　　“不错，我也不会袖手。”话音落地，旁边的一个女音补道。谢鸿影扫视着周围议论纷纷的人们，“而且，如若有人认为沈公子是因为懦弱而放弃这一战，我谢鸿影不吝拔剑一战。”魔宫少主闻声，陡然一震。谢鸿影则看着沈洵，眼里充满赞赏。
　　　　沈洵微微叹了口气，转头看她：小谢，我总算不负你所望——你卷入那样错综的急流，却竭力化解仇怨，不让我们相互残杀。你泄漏了十年前的秘密来化解那少年的积怨。现在，也该轮到我放下名誉和尊严，破除这个必死之局。
　　　　在一片震惊的议论声中，沈洵笑了笑，转向那个二十岁的少年：“方公子，你若无甚异议，那么请收起红颜剑，到此为止。”听完这话，魔宫少主身子微颤，眸中碧色如闪电般掠过。他看着沈洵，许久不答——忽然间，俯身拾起了地上的红颜剑。
　　　　不等大家舒一口气，魔宫少主将剑扬手掷出，扔到谢鸿影手上。谢鸿影伸手接过，魔宫少主手又是一扬，竟将右手中的英雄剑也扔了出去，落入沈洵怀中：“送你！你当得起。”全楼的人悚然动容。
　　　　谢鸿影一怔，转头之时看到少年那样的眼神，不觉心头一惊——方之玠的神色疲倦而淡漠，甚至有淡淡的绝望之意。如果说昔日他眼底还有一缕永不服输的倔强，那么，如今他的眼里只是一片无望的死灰。“小玠。”她忍不住脱口叫了一声，然而声音未落，少年已经形如鬼魅般掠出窗外，头也不回。他已经败给了沈洵，败得彻底。
　　　　因为昨日赴约决战之时便有必死之心，所以他一早就安排好了后事，打发火翼冰鳞带着魔宫人手离开中原密返西域。所以，此刻再度病发的时候，破败的旅舍里，已经没人在这个脸色青白的少年身边照顾。
　　　　挣扎着从地上起来，不及运气，便将手指径直探入鼎中。“咝”的一声轻响，灵蛇被激怒，闪电般扑出，咬住了他的左手中指。“咳咳！咳咳！”仿佛冰和火同时将他的身体撕裂，少年的脸青白得可怕，全身颤抖得不可自制——最近一段时间里，内息走岔的次数越来越多……想来时候到了。当年兄长也是这样死去的吧？
　　　　魔宫少主微笑起来，看着自己的血如一线从指尖流出，流入灵蛇腹中。从蛇体内流转一周，转为鲜红色，重新流回指尖——小谢姐姐说得不错，这是饮鸩止渴……然而，有时候，就算饮下鸩酒，又有什么呢？
　　　　“找到了！那小魔头在这儿！”在他疗伤的关头，旅舍门外忽然有人马喧嚣，气势汹汹。一语未毕，门轰然而开，一个男子提剑站在门口，后面跟着一群男女豪客，不下二十。“呵，原来躲到这里来了，可算被我们找出来了！”方之玠抬头，认出那是青城派掌门夏天星，站在他身后的，却是败在他手下的峨眉派妙绝师太。
　　　　知道这位魔宫少主武功的厉害，每个人都是如临大敌。但是今日刚接的消息，说魔宫人手撤离中原。这魔头落了单，大家哪肯放过这个大好时机。此刻看着他这般病弱神态，每个人都大喜过望。
　　　　“小魔头，拿命来吧！”峨眉弟子死伤大半，此刻妙绝师太再也忍不住，怒喝一声拔剑刺过来，方之玠拿木鼎挡了一下，然而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