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相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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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相国- 第7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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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廷敬道:“臣不敢替张汧说半句求情的话。然臣以为,张汧本性并非贪心重的人。当年他在山东德州任上,清廉自守,为此得罪了上司。如今,他官越做越大,拿的俸禄越来越多,反而贪了,中间必有原因。”

皇上道:“廷敬没有把话说透,你想说张汧的督抚之职是花钱买来的,是吗?”

陈廷敬说:“这种事很难有真凭实据,臣不敢乱说。”

皇上道:“朕主张风闻言事,就因为这个道理!不然,凡事都要拿得很准才敢说,朕放着那么多言官就没用了。”

陈廷敬琢磨着皇上心思,故意道:“吏部多年都由明相国……”

他话没说完,皇上没好气地说:“什么明相国!国朝并无相国之职!”

陈廷敬又故意说道:“满朝文武都称明珠大人明相国,臣嘴上也习惯了。”

皇上黑了脸,说:“明珠是不是成了二皇上了?”

陈廷敬大惊,终于知道皇上想搬掉明珠了。他想故意激怒皇上,便说:“皇上这句话,臣不敢回!”

皇上问道:“朕问你话,有何不敢回?”

陈廷敬道:“人都有畏死之心,臣怕死!”

皇上更是愤怒:“得罪明珠就有性命之忧?这是谁的天下?”

陈廷敬低头不语,想等皇上心头之火再烧旺些。

皇上道:“朕原打算张汧、王继文一并夺职,可明珠密奏,说王继文之罪比张汧更甚十倍,倘若一样处置,恐难服天下。”

陈廷敬这才说道:“皇上眼明如炬,已看得很清楚了。明珠巴不得王继文快些死,张汧也最好杀掉。”

皇上道:“廷敬特意给朕进讲小人,煞费苦心啊!朕明白你的用心!”

陈廷敬见时机已到,方才大胆进言:“臣早就注意到,明珠揽权过重。言官建言,需先经明珠过目,不然就会招来谤议朝政的罪名;南书房代拟圣旨,必由明珠改定,不然就说我们歪曲了皇上旨意;各地上来的折子,也要先送明珠府上过目修改,不然通政使司不敢送南书房;部院及督、抚、道每有官缺,他都是先提出人选,再交九卿会议商议,名义上是臣工们会商,实际是明珠一言九鼎。”

皇上气愤之极,骂道:“明珠可恨!”

陈廷敬又道:“原先各省同朝廷往返的折子,快则十日半月便可送达,最远也不出两个月。现因明珠在其中做手脚,必须先送到他家里批阅改定,有的折子要三四个月才能送到皇上手里!”

皇上怒道:“他这不是二皇上又是什么!”

陈廷敬叩道:“皇上息怒!吴三桂留下的钱粮本是有数的,王继文假如不是仗着明珠这个后台,他怎敢隐瞒?湖南奏请蠲免钱粮,明珠却索要部费三十万两,又私许张汧做湖广总督,不然张汧怎会去贪?”

皇上道:“吏部为六部之首,选贤用人,关乎国运。朕有意着你转吏部尚书!兼着总理南书房!”

陈廷敬大吃一惊,心想这不是好事,等于把他放在火上去烤。他本意只想参明珠而救张汧,不曾想皇上竟要他替代明珠做吏部尚书!别人不明就里,他不成了弄权小人了吗?

皇上见陈廷敬忘了谢恩,也不怪罪,道:“廷敬,你去文渊阁传旨赐茶,朕今日不想见那张嘴脸!”

陈廷敬这才道了领旨,谢恩告退。他才转身退下,皇上又把他叫了回来,说:“参明珠的弹章,朕会命人草拟,你不必出头。”

陈廷敬听了,略略松了口气。

明珠等在文渊阁候驾,天南地北的聊着。忽有人说,过几日就是明相国生日了。明珠忙说难得大家惦记,公事太忙,不想劳烦各位。有人便说生日酒还是要喝的,明相国别想赖掉。大伙儿说着说着,便凑着徐乾学去了。高士奇道:“徐大人,士奇近日读您的《读礼通考》,受益不浅哪!”

旁边有人忙附和道:“下官也读了,茅塞顿开啊!”

徐乾学笑道:“《读礼通考》是我为家母丁忧三年时的读书心得,谈不上见解,述圣人之言而已。”

索额图说:“徐大人不必谦虚,您的书老夫也读了。”

徐乾学忙拱了手说:“怎敢劳动索大人读我的书呀!”

索额图又说:“满大臣中要数明相国最有学问,改日明相国也写部书让老夫读读?”

明珠若无其事地拿手点点索额图,哈哈大笑。这时,太监打起了门帘,大臣们慌忙起身,低着头准备接驾。大伙儿刚要跪下,却见进来的是陈廷敬。

陈廷敬道:“皇上说身子有些乏了,今儿就不陪各位爱卿喝茶了,照例赐茶。”

大臣们依旧拱手谢恩,回原位坐下。太监依次上茶。茶仍从明珠位上先上,明珠却说:“先给陈大人上茶。”

陈廷敬知道明着是明珠客气,实则是叫他难堪,便道:“明相国在上,礼数不可乱了。”

用完茶,大臣们出了文渊阁,各自回衙门去。索额图今日听皇上说起小人,句句都像在说明珠。似乎陈廷敬进讲《君子小人章》,也是苦心孤诣的。索额图总把陈廷敬看做明珠的人,如今却见他对明珠反攻倒算,可见他也是个白眼狼。索额图最瞧不起汉官的就是他们的反复无常,首鼠两端。

不过今日索额图显出少有的城府,专门追上陈廷敬道:“陈大人,您今日讲小人,讲得好啊。”

陈廷敬忙说:“索大人过奖了。”

索额图问道:“皇上给您出这个题目,耐人寻味啊!”

陈廷敬说:“不是皇上出的题目,是我近日的读书心得。”

索额图恍然大悟的样子,点头道:“哦,原来是这样啊。可您恰好说到皇上心坎上去了。陈大人,您心里有数,同皇上想到一块儿去了,您就上个折子嘛!皇上说了,唯小人务去!”

陈廷敬笑道:“廷敬只是坐而论道,泛泛而谈,并无实指。”

索额图摇头道:“廷敬还是信不过老夫啊!”

陈廷敬微笑着敷衍些话,同索额图拱手别过。索额图却想陈廷敬是个背情忘友的小人,日后只要有机会定要除掉他!

陈廷敬回到家里,琢磨今日之事,越想越惧怕。朝中做官,没谁不希望皇上宠信的。可越得皇上宠信,处境也就越危险。如果他真因明珠罢官而取代之,不知会招来多少物议。

过了几日,张鹏翮跑到户部拜会陈廷敬,透露皇上要他参明珠之事。陈廷敬怪张鹏翮不该如此冒失,道:“张大人,皇上让你参明珠,又特嘱机密行事,您怎能跑到我这里来说呢?”

张鹏翮说:“皇上意思是以我的名义参本,却让徐乾学、高士奇草拟弹章。徐、高二人非良善之辈哪!”

陈廷敬正色道:“张大人,您不要再说下去了!”

张鹏翮却又说道:“难道就不能由您来草拟弹章?”

陈廷敬摇头道:“张大人,让我怎么说您呢?您为人刚正不阿,是贪官害怕的言官,是皇上信任的诤臣。可是,您凡事得过过脑子啊!”

张鹏翮道:“高士奇的贪名早已世人皆知,让他来起草参劾贪官的折子,岂不是笑话?徐乾学不仅贪,还野心勃勃,一心想取代明珠!”

正说着,衙役来报:“陈大人,乾清宫的公公在外头候着,皇上召您去哪。”

陈廷敬说:“我即刻就来。”衙役出去了,陈廷敬嘱咐张鹏翮暂避,“张大人,我先随张公公去见皇上,你稍后再离开。近段日子,你没事就在刑部呆着,别四处走动。”

陈廷敬匆匆赶到乾清宫,先叩了头。皇上手里拿着个折子,道:“这是参明珠的弹章,徐乾学和高士奇草拟的,朕看过了,你再看看吧。”

陈廷敬接过折子,仔细看着。皇上道:“朕打算让张鹏翮出面参明珠。”

陈廷敬只当还不知道这事,边看边说:“这折子也像张鹏翮的口气。”

陈廷敬反复看了两遍,道:“皇上,臣看完了。”

皇上道:“说说吧。”

陈廷敬奏道:“回皇上,参人的折子,按理应字字据实,点到真实的人和事。然参明珠的折子不宜太实了,否则牵涉的人过多,恐生祸乱。”

皇上问道:“弹章空洞,能服人吗?”

陈廷敬回道:“明珠劣迹斑斑,有目共睹,只因他位高权重,人人惧怕,不敢说而已。如今要参他,不用说出子丑寅卯,也能服天下,也决不会冤枉了明珠。”

皇上沉吟半晌,点头称是:“廷敬说得有道理!”

陈廷敬又道:“以臣之见,参明珠的折子,只扣住揽权、贪墨、伪善、阴毒、奸邪、妄逆这些字句,把文章做好些就行了,不必把事实桩桩件件都列举出来。比如明珠卖官,只需点到为止。”

皇上叹道:“是啊,让世人知道国朝的官都是明珠真金白银卖出去的,朝廷还有何面目!”

陈廷敬略作迟疑,又说:“这个折子上,点到的官员名字达三十多人,太多了。以臣之见,皇上应勾去一些名字,最多不超过十个。”

皇上道:“十个都多了。廷敬,你来勾吧。”

陈廷敬大惊,此事他是不能做的。万一哪日天机泄露,他就性命堪虞。再说皇上想保哪些人,斥退哪些人,他也难以拿准。正在想时,皇上已把笔递过来了。他只得小心揣摩着皇上的想法,勾掉了二十多人。若依陈廷敬的意思,真应该把徐乾学和高士奇的名字加上去。陈廷敬同徐乾学有些日子很合得来,可陈廷敬慢慢看出徐乾学也是个首鼠两端的人。谁都知道徐乾学原本是明珠重用的人,只因他羽翼日丰,又见明珠渐失圣意,才暗中倒戈。高士奇原本就是小人,他虽深得皇上宠信,背地里却干过许多坏事。陈廷敬心里又暗忖,皇上兴许把身边大臣都看得很清楚,宠之辱之留之去之,只是因时因势而已。不知皇上到底如何看他陈廷敬呢?想到这一层,陈廷敬冷汗湿背。

陈廷敬从乾清宫出来,却见太监领着明珠迎面而来。陈廷敬才要招呼,明珠早先拱手了:“哦,陈大人,皇上召我去哪。”

陈廷敬还了礼,寒暄几句,别过了。回户部衙门的路上,陈廷敬百思不解。近来皇上从不单独召见明珠,今儿却是为何?

明珠进了乾清宫,见皇上正批阅奏折,忙叩头道:“臣明珠叩见皇上!”

皇上起身,和颜悦色道:“明珠来了?起来说话吧。”

明珠仍是跪着,道:“不知皇上召臣有何吩咐!”

皇上道:“没什么事。朕好些日子没有去南书房了,虽说日日御门听政,却没能同你单独说几句话。”

明珠道:“臣也怪想皇上的。”

皇上随意问了些话,突然说:“朕今儿想起,你的生日快到了。”

明珠忙把头叩得嘭嘭作响,道:“皇上朝乾夕惕,日理万机,居然为区区老臣生日挂怀!臣真是有罪呀!”

皇上笑道:“你在朕面前,亦臣亦师。朕亲臣尊师,有何不该?朕想告诉你,你的生日,要好好操办。朕去你家喝酒多有不便,但寿礼朕还是要送的!”

明珠道:“臣岂敢受皇上寿礼!”

皇上道:“君臣和睦有什么不好?君臣一心,国之大幸。朕就是要给你送寿礼,朕要同你做君臣和睦的典范,让千秋万代效法!”

明珠感激涕零,匍匐于地,叩头道:“臣谢主隆恩!臣当披肝沥胆,死而后已!”

皇上道:“明珠快快请起!生日那日,你就不要来应卯,好好在家歇着。你平日够辛苦了的,好歹也要自在一日嘛。”

明珠又叩头不止,道:“臣谢皇上隆恩!”

明珠夜里回家,独坐庭树之下,忧心忡忡。自那日陈廷敬进讲,明珠便隐约觉着自己失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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