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记·晏然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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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记·晏然传- 第6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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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不得家人子要三年一选,否则过不了几年,中秋宫宴只怕也剩不了几人了。

说起家人子……来年开春就又是大选时,那么来年的中秋,又是佳人满座。

我的册封,是在上一次大选之后,原来才不足三年而已。

殿里的歌舞令人眼花缭乱,舞姬长而飘逸的水袖在空中旋转着飞舞着,那样的热情洋溢,一派盛世之象。宫宴便是这样,宏大的乐舞与觥筹交错构造着其乐融融,人人都维持着和睦,将平时的万般心思掩于一张笑靥之下。

我的视线扫过案上已空的酒盏,持过酒壶为宏晅添酒,又给自己也倒满,他淡笑着睇了一眼,询问说:“你喝了不少了,让宫人换果酒来?”

我颌首莞尔道:“无碍的,难得佳节,喝一点无妨。”

偶有嫔妃上前敬酒,行走间裙摆迤逦,一个又一个地经过我的眼前。

“陛下大安,皇后娘娘大安。”这个声音近些日子听得愈发少了,却是如旧带着笑意的的清越动人。岳婉华,那一日之后她虽未失宠,到底隆宠不复了。她盈盈一福,起身后微侧了身子又向我施了一礼,“宁贵姬娘娘万福。”

“婉华妹妹。”我浅浅而笑着,轻垂下眼睫一言不发地听她说着敬酒之语。帝后各与她对饮一杯,她又转向我,“那日在长宁宫,多谢贵姬娘娘为臣妾说情。臣妾一直想登门道谢,又想着陛下说过娘娘身居一宫之主平日里诸事繁忙未敢打扰,今日敬娘娘一杯,聊表谢意。”

她穿着一身白底团花的对襟齐胸襦裙,上襦是夺目的嫣红色,直衬得她面色娇柔又毫不失高雅。我微笑着持起杯来,宫人又将盛满酒的酒盏奉到她面前,她瞟了一眼,隐有犹豫想了一想,吩咐道:“去换果酒来。”

我神色未动,皇后笑觑着宏晅嗔怪她道:“婉华妹妹这就不对了,既是答谢总要有答谢的诚意,就算不胜酒力也不能省在这一杯上。”顿了一顿,眉间浮起些责意,“何况你的酒量是可以的。”

岳婉华婷婷立于帝后面前,听得皇后责怪也未有长拜谢罪之意,只低了一低头,笑意未减半分:“皇后娘娘恕罪,实非臣妾有意怠慢,只是……为了腹中皇裔,实在不敢多饮。”

“你说什么?”皇后的惊喜之意顿然间溢于言表,察觉出失态,缓了缓神色,敛去几分笑才道,“你有喜了?”

“是。”岳婉华屈膝浅福身,双眸盈盈望向宏晅答着皇后的话,“昨儿个才请太医来看过,已有两个月了。臣妾本想差人去禀,又想着今日便是中秋了,不如此时再说,也算添份喜气。”

她有孕了,她所依附的萧家刚害了我的孩子不足三月,她便有孕了。我不知道我是如何维持的笑容,端举起酒杯向她道:“恭喜婉华妹妹。”

原是她谢我,转瞬间变成了我贺她。她也没有多做推辞,怡然自得地举杯饮下。

我放下酒盏,只觉心底空落落的说不出滋味,有意识的强自蕴着和缓的笑意,不住地提醒自己不可显出半分不快。

嫔妃们纷纷向她敬酒道贺,仿佛她们都期盼了这个孩子很久一样。

放在膝上的手忽地被人一握,一慌抬头,正对上宏晅的双眼,那深沉的眸色,带着些许岳婉华方才带来的欣喜,更多的却是怜惜。他紧紧握了一握我的手,那阵阵传来的热意像是宽慰又像是一种保护。

好一番热闹,众人才安静下来。他握着我的手仍未松开,口气平平淡淡的一如常态:“晋岳婉华从七品瑶章位,赐‘芳’字为封号。”

郑褚朗声向众人传了旨,芳瑶章俯身稽首谢恩,起身后再度接受众人的道喜。

“晏然。”他自饮了一杯,瞥了眼眼前逢了喜事宴饮正欢的众人,语声低低缓缓,“你……别在意,还会再有孩子的。”

他的劝慰听上去那样无力,我垂下首笑意浅淡,摇了摇头道:“没什么可在意,现在本也有元沂在身边。臣妾只是……”我难忍一涌而上的哽咽之意,“臣妾只是忘不了那孩子,若臣妾平日里小心一些……”

如再说下去,眼泪便会不受控制了。这欢庆的时刻,无论有怎样的心事,哭,都是不合时宜的。我停住话语,咬一咬唇将泪意忍回,强浮起笑道:“不碍的,臣妾失仪。”

他一声叹息。

“还会再有孩子的”,我小产后醒来的那天,他也说了这样的话。诚然,那次小产并未导致我终生不能生育,但今时今日……隔了三个月而已!芳琼章,她有孕了。

偏偏这么快,偏偏是她。

我大概是整个皇宫里最不愿见到那个孩子的了。

仰首猛饮下一杯,辛辣贯喉而过,在胸中撩起一阵发闷的灼热,连心速也变得快了,一下下的撞击着,撞出所有的压抑。

想哭,又想叫出来。事实上却哪样也做不得,唯有再灌下一杯,试图让自己的心醉下去。

纵知如此连饮必定会让旁人瞧出异样,也顾不得那许多旁人的看法了。

上苍太不公,总能让心存恶念之人过得一帆风顺。

再去拿那酒壶,宏晅先我一步拿住了他,提手递给了怡然端走。怡然送走了酒壶,奉了盏茶上来,跪坐在我与宏晅二人之间,一边递茶一边低垂着眉道:“陛下知道您为何不痛快,可有人不知道。宫里的事,传来传去不一定传出怎样的误会,娘娘体谅吧。”

宏晅听言不着痕迹地向她一颌首,执箸夹了菜放到我碟中,如一切正常般浅笑:“喝了那么多酒,吃些东西。”

“陛下。”在众人的恭贺中,芳瑶章已喝了不少,温和的果酒仍让她双颊泛起了微微的红晕,显得幸福满足。她柔弱地婉拒了接连不断的敬酒,再度行至御座前,醉意姗姗,“宫宴瞧着也差不多了,臣妾听说宴后便是各自回宫小聚,可这中秋本是团圆佳节,民间犹是重视此点,各自回宫不免少了团圆之意。”

她言罢眼睫轻动望着宏晅,笑意朦胧温柔。宏晅和煦一笑:“你有什么别的主意?”

“各自回宫也不过是在各宫赏月罢了,何不阖宫一起?”她说着柔荑支了下颌,认真地思索片刻,遂豁然笑道,“御花园许是乏味了些,但湖边定是不错的。玉轮在天映水,自是绝好景致。”

宏晅欣然点头:“好,就依你。”

芳瑶章似乎感到有些意外,喜滋滋地一福身:“谢陛下。”

若不是有孕,这样劳动六宫的事哪里轮得到她开口?在座的高位宫嫔面色登时都有些不自在,今日萧修容抱恙未来,如是她在,大约也会不快。中秋时让阖宫一起浩浩荡荡地去赏月,就是她宠冠六宫时也没有过这样的建议。

这边宏晅爽快地应下了,就听到一声稚嫩的哈欠声,永定帝姬伸手环在顺姬的脖子上,迷迷糊糊地问她:“母妃,什么时候回宫?好困……”

我眺了一眼坐在我席位旁的乳母林氏,元沂已倚在她怀中睡着了,只有年纪最长的皇长子仍算精神。

芳瑶章娇笑着向永定帝姬道:“今儿个团圆节,帝姬等一等,一起赏了月、向月娘娘祈了福再回宫去歇息可好?”她的手搭上尚不显形的小腹,笑意愈深,“就当是为你的小弟弟祈福,好不好?”

殿里气氛一冷。她才刚有有孕而已,讲出这样的话分明是自信怀了个皇子,才敢如此胆大地支使长帝姬去为他祈福,说话前也不曾问过顺姬的意思。话说得和善,旁人不好说什么,顺姬脸上虽有些挂不住,但她到底是个素来和顺的性子,又碍于宏晅在场,也哄着永定帝姬道:“嗯,一起去祈了福,看一看月宫里的玉兔,母妃再带你回宫,可好?”

永定帝姬却似乎对玉兔并没什么兴趣,歪着小脑袋看着芳瑶章寻思了半晌:“我又要有个小弟弟?”

顺姬笑睇荷瑶章一眼,低头道:“是呢,你芳母妃要有孩子了呢。”

永定帝姬又认真地想了一想,偏过头看看睡得无知无觉的元沂,又看看芳瑶章,脆生生道:“不要,我有元沂弟弟了,我要个妹妹!”

童言无忌却硬生生地驳了芳瑶章的话,有人已忍不住“嗤”地笑出来,定力好些的也是一副忍笑的神色。

我举杯啜茶掩住笑意,放下茶盏和颜逗她:“宁母妃日后给永定生个小妹妹好不好?”

永定帝姬一双明眸再一次看向元沂,断然拒绝:“不好!”

这下我当真不明白了,好奇地问她:“为何?”

“元沂说他想要个弟弟!宁母妃是他的母妃,还是听他的吧!”永定帝姬认真地大声答道。

这下众人不必强忍笑了,殿里一片笑声,倒也缓和了芳瑶章适才的尴尬。宏晅笑指着顺姬:“朕和晏然都不知道这回事,这丫头都是哪儿听的?”

顺姬搂着女儿,笑答他说:“谁知道呢,平日里三个孩子一起玩儿,想起什么说什么。”

郑褚片刻前刚掀起珠帘进来,恰好听见这些,面带笑意地在旁等了一会儿,等众人说得差不多了,上前笑揖道:“陛下,霁水榭那边备好了。”

宏晅一点头,站起身,颇为欣悦道:“一并赏月去。”又对永定帝姬笑说,“不许早睡,去求月娘娘给你添个小妹妹去。”。

帝后并列行于前,后随数十位嫔妃,再后还有宫人相随,委实称得上“浩浩荡荡”。我和庄聆走在一起,一壁观着夜景一壁闲谈。庄聆望着湖面,髻上一支碧玉簪借着月色在我眼前发着幽幽绿光:“你啊,是清楚宫里的事的,遇事千万按捺住心绪。方才那般不快的痛饮,传到长乐宫去,皇太后又要寻你的错处。”她回过头来,笑意飘渺,“也不能总仗着陛下护你。”

“我知道。”我点一点头,轻轻一叹,“就是心里太不痛快,凭什么她萧雨盈要什么得什么?姐姐也是从潜邸来的,也知道她这些年来,要得宠便得宠、要得位份便有位份,始终没有孩子算个憾事,可来了个岳凌夏,这么快也有了。”

岳凌夏到底位低,经了长宁宫一事,宏晅也不会如从前那般宠她了。萧家送她入宫是为了助萧家一力,这孩子自是跟着萧氏自家人更好,皇后育有皇长子,那岳氏的孩子生下来,保不齐就是萧修容的。

纵使早知她不会就此失宠到底,可若是复了宠再有子傍身,我想寻仇就太难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庄聆的目光淡淡扬起,越过面前数人,直看向最前的帝后二人,“从岳氏进宫那天起,这就是意料之中的了,我们都知道萧家打得什么主意。不过,你说皇后娘娘她……会希望自己的庶妹母凭子贵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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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微有一怔:“姐姐?”

她再看向我;将原本就低的语声压得更低:“或者,你觉得萧修容会希望这个本就压自己一头的嫡姐再添个孩子稳固地位么?”

我深深吸了一口中秋寒凉的气息;庄聆温然而笑:“所以么;你未必是心里最不痛快的。”

即便岳凌夏是萧家送入宫中的;但待得这个孩子出世;这一嫡一庶的姐妹二人必有一争。她们若是在此之前便争起来……。

庄聆猛一拽我的胳膊,我一惊,抬起头看着她神色疑惑。她神色一凌之后只余笑意,望着远处生硬道:“你瞧。”

我循着看去,前面的众人也都驻了足。前方不远就是霁水榭;榭旁;依稀能瞧见支着的漆案;漆案上置着烛台,又有水果、点心等数样贡品。

是有人在祭月。

我定睛去瞧端跪案前那人,一袭色泽清淡的襦裙,外披的大袖衫也是浅浅淡淡的颜色,如霜的月色洒在她身上,好像她就是那自月宫下凡的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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