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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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 第4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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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人类进入现代文明,再也不能不考虑到以前完全可以被忽略的某些个人或群体的要求,也就是说,道德规律会因为时间与地点的不同而发生一些变化,但是忽视强度要求,也就等于不满足任何要求,这是一种十分危险的思想。”

  “老实说,哥哥,我很难判断你是故意曲解还是无意把理论的脏水泼到我身上。我的意图很明确,我们既然是生活在文明社会中,那么这个社会成员的任何要求在理论上就是被视为应该得到满足而不能以任何借口加以拒绝或以任何形式无端否定,除非这个要求本身已经显而易见或者可以推算出它会对其他的要求造成损害。举一个极端的例子,一个杀人犯完全有权利要求……”

  “你的意思我明白。”桂阳河打断了桂阳雨的陈述。“我明白了,你关注的是伦理学,而我关注的是经济学。原来这才是我们立论基础的最大不同。”

  “不,哥哥,这正是我们可以讨论的地方,无论它是伦理学的还是经济学的。没有离开经济学的伦理学也没有离开伦理学的经济学。不论是经济学还是伦理学,它们所追求的目的就是最大的幸福——这是功利主义的基本观点,虽然我对功利主义抱着极大的保留——可是在我看来,最大的幸福不是你所坚持的所谓社会利益或者人类利益的最大化,而是文明社会里的任何人的利益都不得加以侵害这样一个限制性的规定,只有这个限制性的规定得以实现,最大的幸福的远景才是现实的。其实从一开始,你就答应给每一个人以最大的幸福,可以一转身,你就违背了这一诺言。农民工人贫困教师的利益……”

  “请不要具体。我喜欢理论自身的圆满性。”桂阳河提醒。

  “那么回到你的圆满。”

  “我很想回答你的有关诺言的观点,不过,你说到幸福,我们就先说说幸福。我想起亚里士多德曾经论述过何谓幸福,他说,幸福并不是合理的人生计划的成就,而是人自身所具有的力量的充分发挥。当然,我得说他的话并不完全合乎人的全部内在需求,或者说他只说出了一部分真理,也许就是真理的某个层次。照我的理解,他恐怕是认为把人自身所具有的力量充分发挥出来之后,人生的计划自然就成就了。因为现在人的欲望实在是太多了,太强烈了,所以没有成就来垫底,恐怕是说不通的。现在的问题是,你所说的幸福的实现离开人的自尊心是无从谈起的。而自尊心有两个侧面:自己有价值这样的感觉和对实现自我目标能力的自信。现在我恐怕得有遗憾地告诉你,你认为在中国人当中,有多少人认为自己有价值并且有这样的自信?我接触的人比你多,我对此非常失望。世界人种需要进化,中国人种也需要进化。在这个过程中,你不可能停下前进的轮子等待。于是,那些首先意识到自己价值并有这样自信的人,当然就会乘势而上,他们自然地成为强势力量。你为什么不从辩证的方法来看待这种强势力量:正是他们唤醒了更多人的价值感觉与自信?”

  “哥哥,我不会像你这样想。你的出发点就是人是不平等的——你想否定又不想否定,你欲罢不能。你把这个不平等看作是根源,看作是基础,看作是原初状态,而不是把它看作是社会发展的某种阶段性的现象。你把人类进行经济活动政治活动道德活动的主体,一部分划为合格的,一部分划为不合格的。从你的基础出发,你自然不会得出一个公平的结论,一个正义的结论。现实中的不平等也要分为有根据的不平等与无根据的不平等。你把它们混同到一块。”

  “卢梭说人生而自由而无处不在枷锁之中,我换句话说,人生而平等而无处不在不平之中。我更愿意承认一种现状,而不愿承认一种所谓天赋的或自明的道理。因为现状可以告诉我从哪里开始,从哪里着手我的人生,而自明的真理只能告诉我你不必相信一切。我身为中国人,我不会从先验观出发,我必须从经验观出发。你如果认为这是我的致命伤,那么好吧,我承认。因为我认为先验地决定人类行为正当与否的客观价值标准根本就不存在的。是的,这是我的存在主义观点。存在主义还告诉我,只有行为主体的选择与决断才形成行为本身的价值。我的这个存在先于你的那个本质。”

  “存在主义并没有忘记人应该对他的行为负责。”



  “我负责。我不担负我行为的所有后果,难道要你来担负?”

  “这种负责又必须符合人类的良知。这才是完整存在在义,你要的只是前头那个存在主义,不是一个统一的存在主义。”

  “我要的是最有力的那部分腰身,我不要尾巴。阳雨,你刚才说到诺言。任何一个人遵守诺言,不是原地不动的吧?是的,他必须实践。在实践活动中,那诺言自然就要受到功利、效用的检验,随着检验的加深,他会发现诺言中存在着非合理的部分,他是不是有必要使这诺言走向合理化?”

  “是的。但我认为的实践与你的不同,我认为实践的中心议题应该是公正。公正在合理之前,是合理的父亲。根据现代的正义理论的说法,完全不容许基于处在某一地位的人们的不利被处在别的地位的人们更大利益抵消的理由而使不平等正当化。而且,一旦作为意义被确定下来的效用会重新产生出无意义性。”桂阳雨的叙述那么富于节奏感,连他自己都暗暗吃惊。

  桂阳河则试图让弟弟的激|情冷却下来。

  “你在追求一种梦幻般的一致性,而我在肯定一种自有社会以来就一直存在着的冲突性。不瞒你说,既然冲突永远存在,那么我愿意身处在强大的一方。”

  “要是你觉得这样的说法对你的看法有利,并满足你的自尊心的话,你可以这么说。”

  “阳雨,收回你带刺的话!你如果认为存在于文明社会中每个人都可以并且乐于接受的的所谓正义所谓公正,那你就尚未从两千年前中国古人提出的大同社会的迷梦中清醒过来。你要承认任何政治经济道德体系的缺陷,你要承认所谓的社会共识其实是抹杀了社会主流价值与某些个人价值冲突的客观实在性!”

  “谁说我否认了?”

  “谁说?”桂阳河扫了弟弟一眼,“我非常惊奇地发现你还有诡辩的秉性。”

  “我想说的是,哥哥,请你记住,你说的那一套,比起把对农民工人贫困中小学教师的关怀和社会的紧张降低到最底程度要轻率和简单得多。人类社会走到今天,我们已经没有必要残忍地判定要人性付出更高的代价来满足某些借口堂皇的需求了!昨天合理的理论到今天要有勇气改正,包括效用论、合理论这类任何人都可以当工具来使用的专用术语,为什么要为自己缝制一套并没有质料的衣物!哥哥,尽管我看到的明智不少,尽管我看到的愚昧也不少,我还是认为相信人类的明智比相信人类的愚蠢,最终,我们所付出的代价会小得多。”

  桂阳雨的激动让桂阳河想起自己的大学时代。那时的大学生被世人虚妄地誉为天之骄子,于是,他从法国启蒙主义思想家那里盗用来的片言只语在同学们面前演讲如同是天启。他的双手揉成一团。当大学毕业,分配方案一经确定,他就知道自己的命运掌握在什么人的手里。他如梦方醒。他需要重新面对这早就熟悉的世界。

  “阳雨,我向你承认我犯了个错误。我以为我可以说服你。看来,这只游艇只是在江上游一了一趟,而江边的景色、天空的明月并没有改变。我不担心人的明智,我也不担心人的愚蠢,我只担心你对人性所抱以的期望太高,使人性经受不住这样崇高的重量而需要为它的脊椎绑一根不锈钢钢管。你说的不无道理,尽管我在本能上认定这是脊椎与不锈钢钢管式的合作理论。”

  “我们说得太多了。”桂阳雨沮丧地说。

  “什么?两岸的风光固然不错,不过你要明白……”

  “隐隐约约的风光。”

  “人生本来就是混浊的,只有在我们的言辞当中,它却变得清晰起来……”

  “还是这个时候最好。哥哥,我们不要再说了,好吧?我累了。我认为我们说得再多,也不见得对对方有多大益处,所以……”

  “好吧,我们会有机会。”

  大约过了二十几分钟,游艇到了出海口。

  江水与海水已难分彼此。月夜下的游艇在平阔的水面上,显得异常的渺小。

  “如果这时候,船沉了下去,我们哪怕在这里奋力挣扎,也难有活命。这时谁来救我们?全靠我们的命运如何。”桂阳河说。

  “奋力挣扎再说。”

  “我很高兴,我的弟弟,这是我们表面上完全一致的地方。”

  听到桂阳雨没有理解好他的悲凉感,桂阳河轻叹了一口气。亲爱的弟弟,如果你落于水火之中,谁是第一个过来救你的?

  游艇的发动机在空荡荡的夜空下,在泛着波光的水面上,发着突突的响声。

  游艇转了一个圈。

  
  38,

  爱都,洞州市另一家高级大酒店。如果说洞州宾馆更多的是政治人物入住的话,那么爱都酒店的顾客则主要是商界人士。到目前这止,它是洞州最高的建筑。



  爱都酒店十六楼大厅可以俯瞰洞州市区,绕城的黄江也在它的视线之内。走进大厅,便置身在爵士乐的气氛中,像是温馨,像是浪漫,像是嘲弄,又像是忧郁,像是内心的躁狂。

  顾客不多,三分之一的入座率都不及。

  洪子江坐在一个临窗位置上。吉晖远远地走来。洪子江站起来迎接。他是个五十开外的人,宽脸堂,宽肩膀,还有一双宽厚的手掌。

  “请坐,吉晖姑娘。坐这儿好吗?如果你觉得需要换个座位,我们就换个。”

  “这儿不错,可以看见沿江的灯火,可以看见江上的船只。洞州再漂亮,也比不过上海,可是上海却没有黄江这样美丽的江河。”

  “想家了?喝白兰地还是干红?”

  “白兰地。一闻到它的味道,就让我想起上海的酒吧,酒吧里的音乐,酒吧里的人。你去过巨鹿路上的酒吧?”

  “巨鹿路的酒吧?”

  “华山路与常熟路交界的地方。”

  “经你这么推荐,我下次一定去看看。你舅舅本来是想会你一下的,可是福州那边突然有事,就走了。”

  “我知道,他电话我了。”

  “这就好。”洪子江会意地一笑。“我们是不是开门见山?”

  “先吃饭吧,洪叔。我肚子饿了。”

  “我认为消息不坏,不会影响你的食欲,反而会增强你的食欲。”

  “我太兴奋会吃不下饭的。”

  “那也是值得的。”

  “好吧,你说。”

  送酒的小姐过来。她有着一双好看的腿。洪子江的眼睛就像是猎狗的鼻子嗅着敏感物一样在它上面扫来扫去。

  “小姐,请问,怎么称呼?”吉晖问。

  服务员没有准备,她抬起头来看吉晖时,脸色发红。

  “我哪里做错了?酒没有拿对吗?”她问。

  “你的姿态很优雅,我不禁想问你叫什么名字。对不起,我冒失了。”吉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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