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蒜薹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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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蒜薹之歌- 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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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个警察走到水龙头前。老朱扭开水龙头,往桶里放水。水柱很急很硬,雪白的颜色,打得铁皮桶咣咣地响。水桶满了,水花溅出来。老朱提开水桶,却不关水龙头,水柱直泻到碎砖烂瓦上,新鲜的水味弥散开。高羊用力吸着清凉的水气,好像肚子里有个怪物在替他喊叫:
  〃水……政府……行行好……给口水喝……〃
  老郑把啤酒瓶子触到水柱里,瓶口立即涌出泡沫。老郑灌满三个瓶子,提着走过来,先问高羊:
  〃喝水吗?〃
  高羊用最大的力量点着头,表示着对水的渴望。嗅着水的气味,看着老郑厚墩墩的脸,他感动得只想哭。
  老郑握着瓶子底,把瓶嘴戳到高羊嘴里。
  他迫不及待地咬住瓶嘴,猛力一吸,一大口水进入喉咙也进入气管。他噢噢地喘息着,连白眼珠子都翻出来了。老郑扔下酒瓶,转到一侧,捶打着他的项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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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股水从他的鼻子、嘴里喷了出来。
  〃急什么?慢点喝!〃老郑说,〃水多着呢,够你喝的。〃
  他一连喝了三瓶水,还是感到渴,喉咙里像有火苗燃烧,但老郑的脸上分明已有不愉快的神色,便不敢再要了。
  马脸青年也站了起来,老朱侍候他喝水。高羊眼馋地看着马脸青年一口气喝干了五瓶。他不高兴地想:比我多喝了两瓶。四婶大概昏了,女警察用水舀子舀着水往她头上浇着。那些水浇到她身上时是清亮的,流到地下时就是浑浊的了。
  四婶穿着一件用蚊帐布缝成的半袖小褂,长久不换洗,白色蚊帐布早失去了本色,着水一浇,竟发了一些白。褂子贴在四婶的背上,显出她瘦骨嶙峋的背和两块高高支起的肩胛骨。她的头发粘在了头皮上,污水沿着发梢滴在地上,形成了闪亮的水洼。
  高羊嗅着冲洗四婶的臭味,肚子里咕咕噜噜响着。他疑心四婶已经死了,正胆寒着,却见四婶的头颅慢慢地抬了起来。那颗花白的头似有千斤重,她的瘦脖子举头吃力。四婶的头发着水一浇,更显出稀疏来。他想:女人要是秃了头比男人秃了头不知要难看多少倍。由此他突然想起自己秃头的老娘,禁不住咧嘴想哭。
  秃头老娘原来也是白发飘飘,很有些神气,经了半个〃文化大革命〃,神气半点也不剩,那飘飘的白发也被村里的贫下中农们撕扯得干干净净。这也是活该倒霉,爹是地主,娘就是地主婆,不撕她撕谁?……郭家的秋良,一个身高马大的中年人,揪住娘的头发,用力往下一按,怒骂着:老白毛,弯下腰!……当年他远远地看到的情景,又活灵活现在脑子里……他听到白发的老娘像个小女孩一样嘤嘤地哭起来……
  四婶被水浇醒,缺牙的嘴扭过来扭过去,嘤嘤地哭起来,像个小女孩一样……
  他的眼里沁出了咸滋滋的泪,他对自己说:
  〃我没哭……我没哭……〃
  〃喝水吗?〃他听到女警察很和气地问四婶,四婶只哭不说话,她的嗓音沙哑,又尖又细,绝没有了适才号哭时的洪亮和清脆。
  〃砸玻璃时的本事呢?烧县长办公室时的本事呢?〃女警察把一舀子凉水很快地浇到四婶头上,便不再管她,提着水桶走到高羊面前。被墨晶眼镜遮掩着,高羊看不到她的眼,只见她的双唇紧闭,抿成了一道线。高羊不禁颤抖起来,他油然想到了一条被刮净了毛的猪。女警察放下水桶,也不说话,盛起一舀子水,泼在高羊胸膛上。他下意识地耸肩缩颈,嘴里发出怪声。女警察咧嘴一笑,两排白牙晶亮,十分整齐,十分漂亮。她又盛了一舀子水浇到他头上。有了精神准备,他不再颤抖,凉水从头顶四散下流,流到背上、胸上,渐下渐缓,在腿上冲出一些灰道道。他精神振奋,头脑空前清醒,似乎这凉水灌顶是他平生享受到的最大幸福。他感激地望着女警察美丽的嘴。
  第13节:苦命的孩子
  女警察只浇了他两舀子,便提着桶移到马脸青年面前。马脸青年面色苍白,肿着一只眼,睁着一只眼,嘴角翘着,对着女警察冷笑。她似乎受了侮辱,端起一舀子水,用尽全力泼到那张苍白的长脸上。马脸青年竟然也是耸肩缩颈,样子十分不好看。
  〃怎么样啊?〃女警察狠狠地、咬着牙根问。
  马脸青年晃晃脑袋,依然冷笑着说:
  〃好凉快!好舒服!〃
  女警察很快地舀水,没鼻子没脸地泼着马脸青年,嘴里嘈嘈杂杂地嚷着:
  〃叫你凉快!叫你舒服!〃
  〃好凉快好舒服好凉快好舒服……〃马脸青年扭着腰,踢着腿,晃动着脑袋,尖利地高叫着。
  女警察把水舀子扔到一边,搬起水桶,把剩余的水猛泼到马脸青年头上。她好像还不解恨,又把水桶的边沿放在马脸青年头上磕打了几下,似乎要把水桶里残存的水珠控干净。
  她扔掉水桶,卡腰站着,胸脯一起一伏,喘息着。
  高羊听到水桶磕打马脸青年的头颅时发出又闷又湿的嘎唧声,感到牙碜。
  马脸青年把长长的头靠在树干上,咻咻地喘气。他的脸突然间全部肿胀起来,变成了酱的颜色……高羊听到他肚里呼噜噜响着……脖子尽量抻出,颈上青筋暴跳,嘴巴欲闭还张,欲闭还张,突然大张开,一股污浊的水柱喷出来,女警察躲闪不迭,被污水喷湿了胸脯。
  她嗷嗷地叫着,跳着。
  马脸青年哇哇地呕吐着,顾不上看女警察的胸脯了。
  老郑抬腕看看表,说:
  〃行喽小宋,快吃饭去,吃了饭赶回去交差。〃
  老朱提起水桶和舀子,跟在老郑和宋安妮身后。
  四


  高羊听到老朱在办公室里打电话催饭店快来送饺子,顿时感到一阵恶心。他紧紧咬住牙关,生怕把好不容易喝下去的三啤酒瓶子水呕出来。
  马脸青年还在那儿呕吐,但肚里已无东西可吐。看到他嘴角上挂着的血丝和涎线,高羊不由得可怜起来这个嘴硬的小伙子。
  太阳西斜,光线已不如刚才那般毒辣,加上肢体已麻木,所以,他的心里感觉很好。后来又起了一阵风,凉飕飕地吹过,吹得炎阳曝晒过又被凉水浇灌过的脑袋瓜子有点发木发涨,但心里的感觉还是不错。他甚至产生了说话的愿望。马脸青年的干呕令他很不愉快。他歪着头,劝道:
  〃伙计,你非要呕吗?忍着点吗。〃
  马脸青年还是一声紧似一声地干呕着,并不回答他的话。
  乡政府大院的尽头,停着两辆卡车和一辆蓝色的面包车,一群人正吵吵嚷嚷地往车上抬着东西,有抬箱的有抬柜的有抬桌椅板凳的,车旁站着几个人指挥着。他猜想可能有大干部搬家,直着眼看了半天,被那众多的财产撩拨得心烦意乱,便扭回头不再去看。
  四婶不出声了,跪在地上,垂着头,头发披到地上,嗓子里克噜克噜响着,好像睡过去了。他的眼前又闪过〃文革〃初起时自己的老娘跪地挨斗的情景……他摇着头,驱赶着被马脸青年呕吐物招来的红头苍蝇……娘膝盖下垫着两块砖,双手背在身后……她把手按到地上,想减轻些痛苦,一只穿着翻毛皮鞋的大脚跺在了手上……娘叫了一声……那只手就像老鸡的爪子一样勾勾着,再也伸不直啦……
  〃四婶,四婶……〃他轻轻地叫着。
  四婶哼了一声,好像在答应。
  个体户饭店里那个车技高超的小伙子又飞车而来,这次是一手扶车把一手提食盒,从两棵白杨树的缝隙里一闪而过,遗留下一股醋和大蒜的味道。
  他抬眼望望太阳,太阳又下滑了一截,炽烈白光消逝,简直是有些和气温暖了。他知道那些警察同志已经开始就着醋、蒜吃饺子啦。这件小事背后好像隐藏着什么,使他惊惧不安。警察们吃完饭,就会把我从树上解下来,然后装上那台漆得通红的汽车,拉到……拉到哪里去呢?拉到哪里去也比锁在树上好,是不是?他询问自己,却得不到回答。后来他想死活都随便吧,〃民心似铁,官法如炉〃,犯法就得伏法。又一阵风刮过,白杨树的叶片哗啦啦响着,远处传来驴的叫声,听到驴的叫声,他的脖颈后凉飕飕的,再也不敢回想。
  一个女人挽着一个包袱蹒跚进乡政府大院。他看到她在大门口与一个小伙子争辩着什么。那小伙子拦着她不让她进院。她愣往里闯,每次都被小伙子推出去。
  后来,她还是进来了。她直奔白杨树下来了。
  高羊看到挺着大肚子的金菊歪歪斜斜一阵风般刮了过来。她呜呜咽咽地哭着。小包袱里包着一个圆圆的东西,好像一颗人头。走近了才看到是一颗西瓜。高羊不敢看金菊那张脸,长叹一声,低下了头。想想金菊,他觉得自己的命并不是太苦,人应该知足。
  〃娘……娘……〃他听到金菊就在自己身旁哭着,〃娘呀……我的亲娘……你怎么啦……〃
  我没哭……高羊对自己说,我没哭哇我没哭……
  金菊跪在四婶面前,用双手捧着那颗肮脏的花白头颅,像个大嫂子、像个老娘们一样絮絮叨叨地哭着。
  高羊抽着鼻子,闭上眼,用力去听远处田野上男人们使唤牲口的吆喝声。毛驴的抑扬顿挫的高叫钻进他的耳朵。他怕听毛驴的叫声,就看着金菊和四婶。
  阳光黄澄澄的,照着四婶被金菊双手托起的脸。
  〃娘……都是女儿不好……娘,你醒醒吧……〃
  四婶慢慢睁开眼,白眼珠一翻,立刻又闭上了。两滴焦黄的大泪珠子从四婶眼里滚出来。
  高羊看到四婶伸出生满白刺的舌头舔着金菊的额头,像老狗舔小狗,像老牛舔小犊。他有点反感,但想到四婶的双手如果不被锁在树后,绝不会用舌头舔女儿,心里的反感立刻消逝了。
  金菊从包袱里解出西瓜,用拳头打破,然后,抓出红瓤来,往四婶嘴里塞着。四婶呼噜呼噜哭着,呼噜呼噜咽着,像个吃哭食的孩子。
  高羊被瓜瓤勾引得肠胃痉挛,心里又产生了对这对母女的鄙夷:你也该让一让我,我也不会吃你的。
  马脸青年什么时候停止了干呕?高羊只顾看金菊啦,竟然不知道。
  马脸青年身体滑下来,团簇在树根上。他那颗头耷拉着,上身往前倾着,也是一个下跪磕头的姿势。
  两个女人又大哭起来。吃完了西瓜,有劲哭啦!他想。又禁不住扭头去看,那个西瓜连个尖都没吃下去。金菊抱着四婶的头,哭得浑身打战。
  〃菊儿……苦命的孩子……娘不该打你……娘再也不管你了……你去找高马……好好过日子去吧……〃
  那两辆汽车满载着家具,头重脚轻,摇摇晃晃地开过来。
  警察们吃完饭,吵吵嚷嚷地走过来,高羊听着他们沉甸甸的脚步声,顿时又紧张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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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节:土匪
  汽车开过来了。嘎嘎吱吱地响着。车玻璃反射着金光,司机有一张通红的大脸膛。
  后来发生的事到死也不能忘记。
  乡政府院子路不宽,也许是司机喝多了,也怨马脸青年头长,也是他命该如此……装满家具的汽车在路过马脸青年时,车厢上露出来的一块三角铁在他的脑袋上剐了一下,裂开了一个白乎乎的大口子,白了一霎霎,就咕嘟咕嘟冒出了黑血和一些豆腐渣一样的东西。马脸青年哼了一声,身体往前一栽,头颅虽长,也没触到路上……反锁在杨树上的双臂拉住了他的身体。他的血喷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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