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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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生- 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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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树人接过护士递过来的毛巾擦了擦嘴,道:“可以。”
  
  许愿觉得殷浩就像是一只濒临崩溃的野兽,哪怕四肢被镣铐紧锁在地面上也会有挣脱肆虐的那一天。殷浩喘得厉害,一双手紧绷到骨节发白。许愿看着殷鸿义的尸体被推出来,见他的手从担架床的一侧松松地滑下来,耳边嗡嗡乱响,又听到殷浩一声痛苦的嘶吼。殷浩想起自父亲被捕入狱后被允许的唯一一次探监,那一瞬间明白了父亲最后的嘱托还有眼神。他满腔的愤怒无处发泄,愤怒膨胀的感觉让他像是落入一片蕴藏着凶猛雷电的乌压压的云里。
  
  许愿不记得那天他们是怎么狼狈不堪地离开医院,之后又是怎么回到家里。殷浩砸碎了医院的一扇窗玻璃,手指间淋淋漓漓的血淌了一路。那是个夏天的晚上,天上下了很大的雨,两个人回到家里的时候全身上下都湿透了,许愿在柜子里翻出药箱,手忙脚乱地去包扎殷浩手上的伤口。
  
  殷浩把额头抵在他的肩上,滚烫的泪停留在微微颤抖着的睫毛上,片刻后难以抑制地嚎啕大哭起来。
  
  许愿抱着他,印象里他见殷浩哭只有瘸子死了的那一回,还是个很短暂的瞬间。他轻轻拍着殷浩的背,在窗外杂乱的雨声里听到他咚咚的心跳声。又不知道过了多久,殷浩轻轻地吻住他的嘴唇,声音有些沙哑地道:“许愿……”
  
  许愿道:“啊。”
  
  殷浩拉住他的手,缓缓却又紧紧地攥住。许愿冰凉的侧脸贴在在他湿漉漉的头发上,听见窗外的雨一点一点地停了。

☆、过去的事⒁

  
  二零零三年七月二十四日,殷鸿义遗体火化。
  
  由于其涉案的特殊性,殷鸿义的死被警方严格保密,大约除了殷浩和许愿两个人之外就再没第三个外人知道。没有花圈,没有亲朋,本该是遗体告别仪式的时间冷冷清清,殷浩等了很久,最终从殡仪馆工作人员的手中接过一罐尚且温热的骨灰。
  
  骨灰用一个陶瓷的坛子装着,是殡仪馆里最普通的样式。坛子不大,两只手就捧得过来,只是骨血焚烧殆尽后被随手抓取的一捧,骨质的粉末与还未烧化的骨茬混合在一起,一个人一生中的沧海一粟。殷浩神情冷淡,头发以及衣着都收拾得相当整齐,一身黑衣就像是许愿第一次在防空洞看见他的那样,整个人却像是凤凰涅盘经过了重生一样,散发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孤独气息。
  
  他仍旧礼貌地对殡仪馆的工作人员道谢,许愿却注意到他在接过骨灰的那一瞬间消瘦的指节猛地收紧,死死地扣在陶瓷坛子粗糙的边缘上。许愿看着他修剪整齐的指甲,指甲覆盖下的血肉因为用力过猛而泛着微微的白。他左脸颊上伤疤的结痂已经褪去,留下一道深色的伤痕,像是铭刻在战士身上的勋章,不耀眼却非常夺目。殷浩把手覆盖在还微微发热的骨灰坛子上,像是感受着殷鸿义的心跳一样,感觉到那仿佛跳跃着的热度一点一点的冷却,最终变成冷冰冰的瓷坛。
  
  昨天才刚下过雨,殡仪馆青砖地面的缝隙间还很潮湿。殷浩穿过殡仪馆内修剪整齐的林木,在走到大门的时候却突兀的停住。许愿在这个时候又一次看到他眼里那种茫然无措又绝望的神情,殷浩紧紧地把装着殷鸿义骨灰的坛子抱在胸前,挺拔的身躯最终还是浮现出一丝颤抖。许愿觉得自己的嘴唇有些发干,在这个本应非常潮湿的天气里,他微微抿了抿唇,站在殷浩背后感受着那丝颤抖里无声的恸哭。
  
  那是许愿一生中最难忘的日子,他看着殷浩从瞬间垮塌的堡垒中努力着、挣扎着站起,目睹了整个顽强复苏的过程。殷鸿义的死对殷浩而言几乎是个毁灭性的打击,那是他生命中唯一的至亲,直至今日终于毫无希望的彻底失去了。可许愿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殷浩,人总是理想化的动物,在面对可能糟糕的结果时永远怀着侥幸心理来期盼着对自己而言最好的可能,在过去三个月的时间里,也许他一直在试图制造一个殷鸿义可以在监狱里度过余生的假象,然而事实却来得又快又狠,不是某种糟糕的还可以挽回的可能,是直接演变成了最坏的结果。
  
  这对殷浩而言也许是件非常残忍的事,许愿知道,似乎有些无端地痛恨起一直在制造这个希望的自己。
  
  殷浩在这段时间里变得又冰又冷,殷鸿义死后经历了三次尸检,均是公安市局最好的法医开具的证明。鉴定结果也只是殷鸿义生前血压有些不稳,有高血压症状出现,具备诱发突发性脑溢血的可能。羁押期间的监控录像罗树人不可能松口拿给他们两个人看,尸检报告已经是最大的让步,事到如今无论什么样的结果也只能全盘接受,殷浩接受了这一捧温热骨灰的同时也等于接受了殷鸿义的死。
  
  他抱着骨灰坛,挺拔的身躯显得有些佝偻,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许愿,他说:“我想把我爸和我妈葬在一起。”
  
  许愿轻声道:“殷叔会很开心的。”他没有见过殷浩的母亲,但在除夕的那个夜晚里听殷浩说起她的时候,又觉得殷鸿义应当是很爱她的,不然不会给殷浩描绘出这么温柔的一个母亲的形象,如今殷浩要把他们夫妻合葬应该也是殷鸿义生前的愿望。殷鸿义没有给殷浩留下哪怕只言片语,在狱中的日子他也很少同别人说起什么,就连遗物都少的可怜。
  
  殷浩道:“嗯。”一尊雕塑似的沉浸在仿若旷日持久的悲伤里。许愿一直看着他,直到罗树人的身影在殡仪馆的大门前出现。
  
  许愿不知道该怎么评价罗树人这个人,严谨的警察形象,一贯不通情理,看似缺乏人情味,却在某些时候表现出让人觉得啼笑皆非的宽和态度,比如他会在殷鸿义急病入院后通知他唯一的儿子,此刻也会允许殷浩来殡仪馆领走殷鸿义的骨灰。
  
  许愿道:“罗警官。”
  
  罗树人看了他和殷浩一眼,殷浩几乎轻不可查地同他点头致意,脚步却不再停滞,而是往殡仪馆的大门处走去。
  
  罗树人并不在意殷浩此时的态度,而是对许愿道:“以后打算怎么办?”
  
  许愿道:“学法医,找机会让殷浩上警校。”殷鸿义的三次尸检过后更坚定了他要学法医的决心,并不是质疑警方出具的报告,而是他不想在某些事情上只能被动地相信他人,他也并不掩饰他希望殷浩上警校的意图,这只是他在不改变初衷的前提下做出的一点微弱的挣扎,也许是针对罗树人的。
  
  罗树人道:“我想和你们谈谈。”
  
  许愿道:“什么方面?”
  
  罗树人道:“简而言之,如果你们有意愿的话,我可以在局里给你们安排正式的编制。”
  
  许愿愣住了,殷浩的脚步也又一次停下。
  
  许愿道:“什么意思?”
  
  罗树人道:“局里正在筹划建立一个新的部门,主要负责查一些特殊的案子,这需要一部分有能力的人来参与。”
  
  许愿其时尚不清楚这是特事科以及日后重案一组的雏形,只道:“罗警官觉得我们可以?不知道您说的‘有能力’是哪个方面?”
  
  罗树人讳莫如深,只道:“各方面,每个人都有自己优秀的地方。”
  
  许愿道:“那有什么条件么?”
  
  罗树人道:“条件很简单,如果你的意向是法医,至少要修读完法医的相关课程。至于殷浩,如果他希望的话,我可以安排他去上警校,至于以后的发展,刑警武警或是特警,全凭殷浩自己的意愿。”
  
  殷浩这时候开口道:“为什么?”
  
  罗树人道:“我只是提出一种解决的办法,选择权还是掌握在你们手里。我的目的是为了警局未来的发展,查案的过程中需要各种各样的人才,也许是在某一方面有独特的才能,也许是综合素质方面的能力,所以我才在这里邀请你们。”
  
  殷浩道:“可以考虑吗?”
  
  罗树人道:“可以,至少在我离职之前,这个邀请一直有效。”
  
  许愿道:“谢谢。”
  
  罗树人又道:“殷家的案子我们警方还会继续查下去,可以的话还可以安排你们和雷虎见上一面。”
  
  殷浩的神情略微动了动,二爷老云和瘸子都死了,父亲死后虎子是他唯一一个亲近的长辈,如果说罗树人之前伸出的橄榄枝还让殷浩怀疑其中有别的图谋,能见虎子一面的确是让他很动心的一件事。
  
  于是他说:“那麻烦了。”
  
  罗树人道:“我需要申请手续,可能需要一两天的时间,到时候会通知你们。”
  
  殷浩道:“谢谢。”又看着罗树人走出殡仪馆的大门,坐上停在门口的那辆黑色轿车。
  
  许愿想不透罗树人的用意,之前对殷浩想当警察的愿望反问“你觉得呢”的也是他,如今松口的也是他,这么看来罗树人也是个相当神秘的人物。
  
  殷浩用一块绸布将殷鸿义的骨灰坛小心翼翼地包裹起来,抱在肘弯里,重新挺直背脊,扫净眼底的那一点儿阴霾。
  
  殡仪馆门前马路上来往的车行很少,许愿和殷浩牵着手,沿着马路一直往前走,准备公共汽车站坐公交车回去。
  
  殷浩道:“你觉得呢?”
  
  许愿道:“我不知道……但这可能是唯一的机会。”
  
  殷浩道:“那好。”
  
  许愿觉得自己说“唯一”这个字眼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未来的发展。罗树人给出的实在是一个很具诱惑力的条件,完全量身订造,像是猜透了他们在想什么一样。
  
  但许愿怕殷浩心里有一个坎儿,他不确定殷浩是否还信任罗树人,黑道出身的殷浩对警察天生就难以亲近,而他想当警察在这个时候似乎就变成了另外一回事。
  
  殷浩似乎看出了他的担忧,这时候眼里又微微带出那种狠绝的神气,他说:“我说过,迟早有一天我要把殷鸿正绳之以法。”
  
  许愿听他这么说,便知道已经没有什么可顾虑的,两个人牵手走过长长的街道,冰冷的骨灰坛在夏季燥热的天气里似乎又开始微微温暖起来。
  
  三天后,在罗树人的安排下,殷浩去见了雷虎。
  
  虎子是殷鸿义的亲信,但不像殷鸿义那样在殷家占据着绝对的领导地位,殷鸿义的事情尚且有向无期转圜的余地,许愿倒并不担心对虎子的辩护会出现什么太大的波折。殷鸿义的死被要求严格保密,不过从小看着殷浩长大的虎子自然也看得出来他经历过什么,一个眼神就明白了。他微微叹气,低声对殷浩道:“老大他……这样也好。”
  
  殷浩道:“虎子叔,您也保重。”
  
  又一个月后,庭审,判处雷虎有期徒刑二十五年,剥夺政治权利五年。
  
  庭审那天正好是殷浩的十八岁生日。
  
  九月初,大学新学期注册报到,许愿转入大三年级修读法医课程,殷浩则在罗树人的安排下去了警校就读,半封闭式管理,与殷浩相关的所有档案内无一涉及到殷鸿义的存在。
  
  许愿就读的大学和殷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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