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碱片举起手里的锦囊，薄薄的布料被撑得近乎透明了，可以看到里面一颗颗药丸般的花种。分子说，“这就是你的新工作吗？推销花种，我觉得比推销心理仪可爱多了。至少侍花弄草的很风雅呀。不过你说这种子长出来的花会跳舞？”
“我怎么就不能推销一点正常的产品呢，比如说像晾衣架之类的，而全都是些荒谬的东西，现在又是实验室里人工培养出来的变种花。”小碱片不高兴地埋怨着。分子说，“变种？”
一辆洒水车拐过路口由远及近开了过来，分子赶紧拉着小碱片躲到花坛后面。自从有过被洒水车浇得湿漉漉的经历之后，分子就很防着这种带音乐的车子。看着一路留下两条水迹的洒水车小碱片说，“其实当洒水车司机就挺好，上班时间还有音乐听呢。”
分子笑道，“看来你很不喜欢推销行业。”
“干一行厌一行。”
“那换个工作呗。”分子开玩笑地对小碱片说。“你会乐器吗？要不和我一起来卖艺吧。我们还能组个乐队，哈哈。”
“钱太少。”小碱片看了看地下的罐子直截了当地说，“我的日薪差不多是你的十倍呢。”
“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呢。我宁可找一个钱少却悠闲的工作。”分子的金钱观很是松驰。小碱片说，“但没有钱我拿什么去找回世界宝石呢？哎，你就不为这点担心吗？”
“我都忘了还有这回事。”
分子随便的态度实在太可疑了。小碱片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好几遍，“哈，哈，居然有人会忘了世界宝石？那你到这儿干什么来了？”
“说来话长。我们还是找个地方慢慢谈吧。”分子捡起地上的罐子摆在纸盒上面。“这个就谢谢喽。”
分子说，“我跟家里人吵架了一个人走出来，溜着溜着就走到这儿了。”
小碱片不答话。分子问，“你没点什么感想吗？这类似于绑架啊。”
小碱片，“这就叫说来话长？一点也不长呀。你不会只是想找个借口到这儿来玩吧？”
小碱片指着高耸入云的摩天轮说。分子放眼望去，游乐场里的工作人员比游客还多，加上没有太阳，看起来冷冷清清的。分子往射击游戏摊位那儿走过去，小碱片跟在后头。“自从上次摩天轮上死过人之后，游乐场生意就这样了。我为什么要陪你来这儿啊，我今天还一颗花种都没有卖出去呢，回去老板会骂人的。”
“那好吧，我买一颗。”
“一颗顶什么用！我的任务是月销售三百颗以上啊！索性你好事做到底，一次买一袋吧？”
“我买一颗，你只要再卖出九颗就行了。一天十颗，一个月下来不就是三百颗。”
“这又不是做算术题……”小碱片泄气地说。分子经过用面粉团扔不倒翁的摊子，站了会儿往另一个方向走去了，小碱片说，“我以为你想玩这个呢。”
“是想玩。不过我口袋里的钱只够买一颗花种的。”分子走路速度放慢下来。“所以你不肯放弃推销员的工作也是很好理解的啦。没钱就不能满足自然产生的各种欲望嘛。”
“欲望？”
小碱片听到这个词苦笑了一声。那个声音很特别，所以分子回过头看着她。小碱片很累似的蹲了下来捂住脸。空旷的广场中她像一个与外界没有交流的东西，以乌云重重的天空为背景，分子都想架个画架把这副情景画下来——不过有这样的念头挺奇怪的。分子从不作画。她弯下腰问，“怎么了？”
“我很焦虑你知道吗。我想象不出自己找到世界宝石这件事。我每天都怀有期望，但潜意识里根本就觉得这是不可能的。我好痛苦啊。”小碱片抬起头，嘴眼扭曲的样子吓了分子一跳。这人本来就不算美女，如此一来更丑了。“我真的想象不出啊。我怎么可能找到世界宝石呢？不可能啊！不可能啊！”
分子盯着她看了会儿，小碱片怪怪地笑了起来，眼睛瞪得圆溜溜儿。不会是精神分裂吧？分子想着，把她拖到休息区。小碱片嘴里念念有词。“镇定，镇定，没什么……”
“你情绪不太稳定，怎么回事呢。”分子关切地问道。小碱片喉头动了动。“你对这个很感兴趣吗？”
“是怕你出事情，为什么一副我要刺探你隐私的腔调啊。”
“我还有什么隐私。”
小碱片沉默了很久，分子陪她哀悼似地低着头。气氛凝重得好像要粘住了，仿佛一张蜘蛛网。在这段时间里分子想：AWI患者普遍情绪都不稳定。是的，这一点任何人都清楚。这简直是想当然的事。分子感到奇怪的反而是格费玲郡井井有条的秩序到底是怎么维持的。可以说，这个城市就像一个大号精神病院——当代医学承认AWI是精神病的一种——而精神病院的病人们如果不是在药物作用下，在医生护士的看守下，肯定会跟几十颗鸡蛋砸墙上般乱成一团。那么谁让这儿的居民们像正常人一样生活着的呢？什么样的力量？
第三十九章
她观察着小碱片。对嘛，这才符合她心中AWI病人的形象：神经质。眼睛周围的肌肉紧绷，嘴角不自然地抿起一半，看起来像是静止的然而同时蕴含着要爆发的力量，只能维持勉强的和平状态。分子等待着小碱片进一步的失控行为。结果她作好了任何准备，小碱片却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好像人临死前呼出的那口气一样。
“我刚才有点激动，不好意思。”
“我是预备着看你更激动的表演的。”分子回答说。小碱片一动不动。“表演？对啊，我看起来好像小丑哦，鼻子红吗？不过你得谅解我。那个，刚才我听你的口气，你似乎认为自己不该来到格费玲郡。你自认不是AWI患者吗？”
“绝对不是。”分子的口气像发誓一般。小碱片没有进一步提出质疑，大约不感兴趣，只是说，“哦，这也是有可能的吧。那么你作为一个非AWI，混在格费玲郡没想过要回去吗？”
“因为某些个人原因我还真不想回去。这儿挺好。哪儿租个房子都能当家。”
“我只想找回原来的我。这种感觉你是无法理解的。”
“我，我是理解不了。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失去爱的能力，那不就跟活着本身一样浑然天成，根本不用去思考吗？”分子几乎一提到这个话题就忍不住。“你们到底是怎么得上这个病的？”
“别人不知道，至于我个人，呵呵，是一个牺牲品。”
小碱片不协调地笑着。分子一听牺牲二字，追问她，“呵呵是什么意思？事情经过好笑吗？”
“不好笑，很悲伤。我说那件事很悲伤。悲伤，懂吗？”
分子不失时机地握住小碱片的手。她的手很小，热乎乎的，手背上薄薄的缺乏一定的皮下脂肪，像只鸡爪。“我懂什么叫悲伤。不过悲伤也分很多种，有淡淡的悲伤，有强烈的悲伤，有宽恕的悲伤，也有滋生了仇恨的悲伤。悲伤就是个沼气池，你是哪一种悲伤呢？”
小碱片慢吞吞地转头，望向远处的摩天轮。已经停用的大型游戏器材凄凉地顶着乌云站在那儿，一半隐没在云层中，剩下那一半像颗危险的枯树。“我就像个物品一样任人利用，最后没有利用价值被丢弃了才明白。你说那是种什么样的悲伤呢？”
“不会吧，那么惨啊。如果谁敢这样对我我非报复不可。”
“报复也没有用。我失去的已经不可能再从她们那儿拿回来了，只有寄希望于格费玲郡。人活着总得做些有建设性的事呀。”小碱片平静地说，“真的，报复没有意义。”
“你可真想得开，豁达，佩服。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分子拉着小碱片欢呼雀跃地冲了出去。分子跑得飞快，扯得小碱片手臂生疼，她大声地问，“去哪儿啊？”
分子把她带到了摩天轮后面的“锅底”那儿。锅底就是一个锅底形直径二十米左右的坑。小碱片的眼睛被锅底里面那一块块五颜六色的石头给闪花了。“为什么这儿会有……”
“哎，这就是一个专门扔世界宝石的露天垃圾场。我也是很偶然的情况下听别人说的。”分子很有成就感地解释道。“居民找到了世界宝石但发现不是自己的那块，可以扔到这儿由总负责人统一回收。回收时间是每天半夜十二点。”
分子眼中也映满了绚烂的光彩。这些东西有内在光源。锅底像凹下去的夜空，辉煌的星星们隆重登场。“世界宝石的原理我已经弄清楚了。就像人断了一条手需要再接上去一样，除了用原来的断肢，还可以装一个义肢。断肢虽然和本体契合度高但因为各种外部因素往往不能再接上去了，这时义肢就有用武之地了。嗯，不过这么说好像不太恰当。”
分子又斟酌了一番。这不好说啊——主要的是其实她还没完全明白格费玲郡的规则，刚才那句话属于吹牛皮。“爱的缺失比手脚断掉要复杂得多。总之我的意思就是……你找找看这一堆宝石里有没有属于你的那块吧。当然这种可能性比较小……但还是有可能的！”
“会有吗？”
小碱片迟疑了一下，把花种递给分子纵身跳到锅壁往底下跑，跑得太急绊倒了，最后是球一样滚到底部的，发出哗啦啦啦啦的声响。分子在上面喊，“你没摔坏吧？”
小碱片躺在坚硬的宝石中间晕晕忽忽的。不明所以的兴奋。她翻过身来像兔子一样拼命刨个不停。这是守财奴看到宝藏的状态，眼睛赤红，血液上冲。分子见此情景也兴奋地问，“有吗有吗？”
“别急，还在找呢。”
小碱片的声音像经过了变声器放出来的，充盈着扭曲感。分子坐在锅沿上看着这一幕：锅底像一个独立的世界，不在今天这片阴沉的天之下。周围黯淡的青草地和远处零散分布的游乐建筑给人以荒凉的感受，锅底里却散发着无限热量。她一想，那热量就是各种世界宝石包含的欲望吧。小碱片在下面如鱼得水，不过她最终踩着宝石站起来对分子说，“没有。”
“没有那就上来吧。”
小碱片费了不少劲才爬上来。由于宝石一层层铺在那儿导致她很难助跑，连滚了好几次，鼻青脸肿地从锅底里出来了。“啊，像梦游一样。”小碱片捂着肿起的腮满足地说。“虽然没有我的那块世界宝石。但很奇怪地现在我现在感到非常充实呢。”
“是这样的。虚火要过段时间才会退下去。这跟吃兴奋药是一个原理。就算不是属于你的那块世界宝石也刺激神经。”
“我去D级宝石园里挖宝石都没这么充实。充实得有点可怕了。”
“D级宝石园？那个就是你要赚钱的理由吧？听说门票很贵，但这样去的人还是很多是吗。我说，那个治愈率很可能是度假村放出来的谣言。”
第四十章
分子已经对格费玲郡有相当的了解了。D级宝石园是一个富丽堂皇的度假村，本来只是普通娱乐场所，但不知到什么时候起，人人都在说那是个神奇的地方。在那里被治愈AWI的人几乎是格费玲郡平均治愈率的十倍。就是说，数据显示格费玲郡平均每隔三分钟有一个人找到世界宝石，而在D级宝石园这个数值是二十秒。于是原来生意不咸不淡的那个度假村就这样成了行业翘楚。分子总觉得那是虚假广告的效应。这叫啥？天下商人一般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