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许人间见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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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许人间见白头- 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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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何的,哪怕只是细枝末节的一丁点,一个片段或者一个画面。
  他不认得他。
  这是一个陌生人。
  
  谢风闲走至桌边,伸手倒了一杯水。水是冰凉的,隔了夜的冷茶,因此含入口中也愈发苦涩,似乎从咽喉里一直苦到心脏。
  他一手搭在桌边坐下,五指伸着,像是扶着桌沿要撑住什么,双眼茫茫然地看向一处,脸上的表情恍惚不明。这般呆坐片刻,才忽地想起来要做什么,匆匆站了起来,起身往伙房去。
  屋子边紧挨着一间小一点的,便是伙房。谢风闲跨步进去,在墙角看见了炭炉,他取下火石与火引,哆嗦了好几下才擦出些火花,生了火。火星落在火引上,麦草倏地燃烧起来,火焰跳跃着隐入草管,冒出些青烟来。他看着伸出去的指尖,好半晌,才发觉过来自己被烫了。
  却不痛。
  火引“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溅起数星火花。
  他弯腰欲拾,火星升起又飘散,草管散出一阵浓烟,他吸了一口气,青烟相争着钻入他的鼻腔,他捂住口鼻闷声咳嗽,青烟又迷住了他的眼。食指指尖被烫着的地方这才开始火辣辣地痛起来。
  他猛地睁大了眼,那青烟中,火焰的余烬像极了一个人的脸。
  他的父亲。
  他那在浓烟火光里,高声而愤慨,似燃尽自己最后一丝生命般喊着“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的父亲。
  他咳嗽着,看着,忽地笑了起来。
  如此,甚好。
  你不记得了。
  萧日影,你不记得了。
  这真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我是谢风闲。
  谢家的小儿郎,前礼部侍郎谢子桥之子,住在你家对面的……被你害死那个人的儿子。
  那锦衣华服策马而来,神情淡漠的青年,终于压过了心底那个倚树看他的少年。
  他狠狠闭上眼。
  人的一生,并不仅仅只有爱情。纵使这是他想要的。
  可是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
  他是谢风闲,本该在了结书院学习之后应试科举,踏上仕途,学他的父亲,乌纱冠顶。然而他却舍弃了家族,因着一己之私,只身前往万花学医。
  东方宇轩问他可想去万花,他应了,毫不犹豫。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要得到一些东西必须舍弃另一些什么,他想得很明白,或者说他以为自己,想得很明白。
  离开家乡的时候,萧日影送他到巷口,他至始自终都没有转身,没有去看身后的那个少年。这样,一步,一步,终于行到那少年看不见的地方。
  走过一个又一个的城市,看着身边经过往来如潮水般的人们,终于离故乡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他始终不敢转身,不敢回头。
  他害怕看见那少年的眼神,他害怕望见故乡的只檐半瓦。直到某一个城市,他在街边坐下来吃一碗饭,忽然地闻见了家乡的味道,店主操着一口故乡话,可是他却连上前攀谈打听的勇气也没有。
  他坐在长凳上,蜷着身体,才忽然发现,原来已经痛彻心扉。
  原来已经……那么想念。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
  萧日影……我想你了。
  ……你给我寄一枝梅花,可好?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删了又改改了又删,写的好痛苦TAT
虽然是过渡章,但觉得还蛮重要,小谢的思想复杂,我尽力描绘了……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来自王维,组诗《杂诗三首》其二,诗风平淡,但淡中含情,借问梅花开否来表达自己的思乡之情,第一次念的时候就觉得很感动……就是这样含蓄地问一句故乡的梅花开否了啊。




☆、第九章 花开花落两由之

  不知过去多长时间,谢风闲终于端着一碗水回来了。
  脚步仍是轻的,几乎听不到声音。
  萧日影看着头顶的帷幔,像是在想些什么。察觉到光线被挡住,他转过脸,看见谢风闲站在帷幔前,低着声音,道:“屋里没了热水,现烧了一壶。”
  萧日影点头,望见他右手食指指尖上一截让人心惊的暗红。
  他记得谢风闲出去烧水前还没有这个伤口,这是新增的,一块烫伤。
  他被谢风闲扶起,就谢风闲举到他唇边的水饮尽。
  什么也没有问。
  
  谢风闲扶着他把水喝了,收碗,转身离开。他着一件银白长袍,缀着一些卷草暗纹,穿过屏风下的光影,长袍上的花纹晃动着,有些在明有些在暗。
  就像人生。明明暗暗,看不真切,望不到尽头。
  萧日影忽然开口问道:“我曾经……是怎样的人?”
  自醒来那一刻,他就知道,他忘却了所有。
  那些美好和悲痛的过往,宛如一个漫长而不真切的梦,有着朦朦胧胧的剪影,他凝神去想,试图将这些雾一般的剪影拢聚,雾却在他手中狡猾地逃逸开了,从他并拢的指缝间迅速溜走,最终什么也不剩。
  谢风闲停下脚步,回身看他:“你都不记得了,我又怎会知道?”
  他口吻极淡,听不出什么情绪。就像他在光影下的脸,无悲无喜。
  萧日影蹙眉:“我只记得自己姓名,前尘过往都忘了,不记得你。”
  像解释,却并不是。
  于萧日影而言,谢风闲只是一个举止有些奇怪的陌生人,谢风闲似乎认得他,但却什么也不肯说。而他因为这个人明显的不配合而有些恼怒,不甚平静地陈述这样一个事实,却并不会去仔细分辨这个不甚配合的人平淡言语下所蕴藏着的悲痛,也看不到他平静无波的双眼下,压抑隐藏着的伤痛。
  谢风闲垂下眼睑,缓缓地,露出一个笑容。
  浅到极致。
  竟不像笑了。
  他转过身,慢吞吞地绕过宽大的屏风,每一步都异常缓慢。
  却始终,没有停顿。
  
  窗外的杏花忽然一夜之间全开了。
  一朵一朵缀在枝头,满枝纤云一般的粉。清风拂过,花瓣颤巍巍地落下来。
  萧日影养病养了大半月,已能自如行动,手掌、胸前的纱布取下来,只留着狰狞的疤痕昭示着往日那些伤痛。裴元又来过一次,检查了他的伤势,嘱咐他多走动走动,新生的骨头才好恢复力气。
  萧日影点点头,不置可否。
  这是一个唇薄而锋利的人,似如他的性格,说话极少,一开口便有如金鸣斧击,冷漠,且生硬。
  偶尔窗外那些花瓣飘旋着越过窗棂,三三两两地落在案上熟宣、竹木笔筒、乌黑一方端砚上。萧日影随手拿墨锭研了,清晨阳光透过支开的窗框落在砚台上,浮雕的荷花纹饰里,几瓣粉红慢慢地消碎溶解,砚膛内的墨汁流动而凝滞。
  他将手放下,轮廓分明的脸上不见表情。
  这个时辰,谢风闲还没有醒。
  墙边一柄银枪,反射着晨光,枪身锃亮,光线在浮雕花纹上流转又消逝,显是被人细细擦拭过的,萧日影握着那柄枪,脑海里忽然涌出一股熟悉感。
  无关记忆,仅仅是身体自发的协调之感。就好像……他抓着枪,便知道要如何使它用它,如何开阖舞动,如何挥扫横劈,斩断千军万马,万夫莫敌。
  萧日影养伤大半月,除了裴元偶尔会来看一看他的伤势,出现在他身边的人只有谢风闲,擦拭这柄枪的多半会是谢风闲。
  他偶尔会问谢风闲自己的过往,但却从来没有得到回应。却也是这个始终不肯透露分毫的人,在他伤还未愈无法行动的时候,给他换药、检查伤口、重新包扎、擦拭身体,所做一切无不细心周至。
  第一次换药,萧日影看见谢风闲的手,微微地颤抖。
  萧日影唤道:“谢风闲。”
  他的手便抖得更厉害一些,药粉泼洒去大半。
  萧日影淡淡道:“不必紧张。”
  他的手慢慢地稳了下来。
  那是萧日影第一次看见自己胸前的伤口,狰狞,可怖,疤痕像个张牙舞爪的怪兽,触目惊心。
  那时,他面前的这个人俯□,在他的伤处仔细地涂抹药物,动作轻柔。
  萧日影忽然觉得胸膛里堵着一团气,欲吐而不出。
  不上不下地盘亘在胸口。
  他疑惑于谢风闲对待他的态度,却也从未拒绝过这些好意,这一切是如此自然,如同他们之间本应如此。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萧日影抬头看了一眼窗外晨光,薄而坚硬的唇微微抿起,拎起长枪,推门而出。
  
  谢风闲从梦中惊醒。
  他挣扎着坐起身,一抬头便看见噩梦里出现的那个人提着一柄枪,转过屏风,沉着脸,一步快过一步向他逼近。
  谢风闲搭在被面上的一只手猛地握成拳,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和缓下来:“无妨。”
  萧日影在床榻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下脚步,沉默着看着他,却并无动作。
  谢风闲睁开眼,缓慢地摆了摆手,像是累极,又道一声:“无妨。”
  萧日影站在帷幔前,看着他,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转身走了。
  谢风闲竟松了一口气。
  梦里萧日影提着手上银枪,狠狠地刺入父亲的胸膛。
  有血,蜿蜒地滴淌下来。
  
  他捂住脸,甩了甩头。
  眼中似乎还残留着刺目的殷红,他一把掀开薄被,踉跄着起身,将置在床边铜盆内的凉水捧出,狠狠地朝脸上拍打。
  从衾被里带出的残留在身上的一点余温就这样被晨间冰冷寒凉的水拍散了,连同着一起褪去的,还有梦里那些殷红。
  谢风闲似乎精神了些,这才拿起外衣一件件披上。
  在他的身后,没有回头看的地方,萧日影倚在屏风边,手里拎着一只水壶。
  壶嘴兀自冒着些热气,在穿过屏风的晨光里冉冉升起。
  萧日影看着他取冷水拍了脸又拿起外衣,双眸深邃,看不出分毫情绪,沉默着,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谢风闲穿戴完毕从里间走出,一抬头,看见窗外萧日影在杏花树下舞枪。
  他缓缓地走近,窗外那柄长枪大开大阖,破空有声,枪尖舞动着开出银光簇簇,宛若雪地白梅,游龙惊凤。
  杏花被劲风一激,争相飘落,正要触地时却又被枪尖带着在半空中回舞飘旋。
  阳光落在这杏花,银枪与舞枪的人身上,衬得树下这人英俊无俦。
  举世无双。
  谢风闲忽地有些恍惚,彼时还未离家,他拜访萧府,也曾远远地瞧见过还是少年的萧日影舞枪。
  一柄木枪在他手上舞得虎虎生风,少年舞得专注,不曾发现他。他便在廊间朱漆栏杆上坐下,静静地看。
  又仿佛还是那个时候,他坐在长长的回廊下,等待着舞枪的少年,午后的风轻轻地吹过脸颊,岁月静好。
  少年终于发现了他,弃了手中木枪走向回廊,俯□,对坐在廊下的他道:“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少年温热的呼吸吐在他脸侧,低低说着,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他那乎推开了他,板着脸说这话是形容新婚夫妇,切不可胡言乱语云云。
  宛如昨日。
  只一转眼,一切都不一样了。
  只一个转眼。
  时光就是这样惊心动魄。人心也就是这样,在拥有时毫不在意,失去了,才猛然心惊。
  他闭上眼。
  一瓣杏花越过窗棂,缓缓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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