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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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烟- 第4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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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礼然无比郁闷地看着张金。之于美剧,她是从没这爱好更没这兴趣的。不光如此,所有的电视剧甚或视频在她面前,享受的都是同一待遇,冷宫待遇。
事实上,其他剧——就如追了好些年的《绝望主妇》和《八卦天后》——张金都未必会给张礼然推荐。可《生活大爆炸》不一样,这里面有个昵称谢耳朵的家伙。张金觉得他简直就是家里那小外星人小机器人的翻版。于是,在一连串的威逼利诱下,张礼然勉为其难地站在椅子后边看了点。除了要忍受讨厌的英语——包括极其飞快的语速、极其专业的词汇和极其复杂的长句,她还要面对那些属于地球对面的、格外不对东方人味的诡异笑点。更何况,开篇竟然就是很成人的话题,而且还赤骨地一说好几集,实在让张礼然接受不了。
她刚准备抬脚开溜,张金就跟后脑勺长了眼睛似地一把攥住她,直接拖到自己侧身挪出的半边椅子上。张礼然知道自己是溜不成了,只好苦着脸乖乖坐着,然后听着张金在她耳边吹气:“想跑?想得美!”张礼然赶紧狡辩:“谁想跑了?我脚酸都不能活动一下吗?”张金松开胳膊,腾出手掐了下她的腰,得意地笑道:“所以我让你坐下来嘛。”
“好挤。”如此坐了几十秒钟后,张礼然终于忍不住开口了,“阿金,这样没法坐啊!”
张金去按了“暂停”,而后觑了张礼然一眼,“怎么?想坐我腿上?”
张礼然呆了一下,因为李政南就很喜欢这么抱着她。她红了红脸,然后才找了个理由:“我怕把你这椅子坐垮了。而且,真的好不舒服的。”
于是就换地方了。鉴于几天前才特别强调过,张礼然死都不肯再坐到床上看,两人只得向沙发转移。笔记本在茶几摆稳后,张礼然又盯紧屏幕研究了半天,仍没觉出什么趣味来。两个无论外表还是言行都很奇怪的男人,住在一个电梯上贴了封条房间里挂着飞镖的奇怪公寓里,然后不停地做一些格外奇怪的事。哪里好玩的呢?
不过,看到后来,情势发生了大逆转。起先还觉得神经兮兮的对话渐渐让她不停捧腹了。对,神经兮兮说的就是被张金认为很像她的谢耳朵。可张礼然觉得自己跟他差远了——没那么匪夷所思也没那么吹毛求疵。张金也不是那个傻头傻脑又一头卷毛的莱呆子。依她看来,怎么着都该是便士小姐才对。
“怎么样?”
“嗯,还不错。”
“我就说嘛。你还不信。也不看是谁给你推荐的!”张金自夸完,又奇怪道,“你怎么会不喜欢看电视剧呢?”
“从小我们家就没这习惯。”
竟然还有这样的家庭?张金不是一般地意外。在她印象中,电视机就是一个时光里的糖果盒子,没有人能抵挡住它的甜的诱惑。八九十年代,谁家能有个彩色电视机都已经是顶顶了不得的事了。那时没有遥控器,只是在屏幕下方排列着十几个凸出来并且可以揿下去的银色扁按钮。也没有太多的台,所以常常就得忍痛割爱,暂时舍弃在放的节目不太好看的台,过后再经历一番漫长而艰苦的调台过程把它召唤出来。不过,她后来也没有太多机会能反复召唤这些台和这些节目了,因为爸爸妈妈为了给她买钢琴把电视机给卖了。他们还说,电视会让她分心,会挤占练琴时间,所以卖了是绝对明智的决定。饶是这样,张金还是逮着一切机会躲到其他小朋友家看完了以《新月格格》、《雪花神剑》、《一代皇后大玉儿》为代表的经典言情、武侠和宫廷电视剧。那些都是她童年里赖以生存的精神食粮,也是弄堂里小囡小囝聊天的首要话题。所以,她很想知道,没有这些食粮和话题的张礼然是怎么长大的。
看书。张礼然的答案就是看书。她略略识字后就一头扎进了浩瀚的知识海洋中,因此现在全身上下散发的都是一股浓郁的书卷气。当然这是往好的方面说了,因为这完全也可以被解读为酸腐气,清高、迂直、不懂变通——虽然这完全不是医学书而应该是文学书所塑造出来的性格。但文学书是一本都没有的。他们家两个都是医科出身,一个学医,一个学药,搭配得天衣无缝,所以书柜里除了医学药学就只有些许化学方面的教材和词典了。与文学最接近的,充其量不过是奶奶发给妈妈学习的《本草》了。
“这些书你都看得下去?”张金简直是要对她五体投地了。
“那我没有其他选择啊。”张礼然露出既无奈又得意地笑,说,“我爸妈说我小时候只要出去就会不知道躲到哪里去,要么就是跟其他小朋友打架,所以就把我反锁在家里。我们家又没什么好玩的,就只能翻那一柜子一柜子的医书了。其他书他们还不愿意给我买,讲家里的已经够看了。不过后来我就习惯了,一本本地半懂不懂居然也都啃下来了……初中时我爸科室的人都买了电脑。有了电脑后我就再也没去翻过书柜了。嘿嘿,那时还偷偷打《仙剑》呢,一次都没被抓到,但是花了我三个多月才通关的。哎,好怀念啊!我决定了,等答辩完就重玩一遍!”
在张金的印象里,这家伙一直都是好孩子,没事就泡图书馆的那种,不记得她那么喜欢游戏。张礼然连连摇头,否决了张金的错误印象,又说自己还在期待着仙五。那神情之向往之沉迷,程度直追剧中陷在魔兽和光晕里的四人组。
“去图书馆时会下点扫描版的书,晚上回去就写点东西。她们三个那时老往家跑,所以都还没买电脑,我们也就没有开网。”本地女生都很恋家,不管有课没课都会想着法儿回去。张金虽然因俞可涵的缘故回得不那么勤,但也基本是每周必归的。“周末的时候最烦了。睡一点点懒觉图书馆就没位子了,呆在寝室里也空空荡荡的,孤寂得要命。幸好还有它!”说到这里,她不由望向几步外的那台银色笔记本电脑,眼底流露出浓浓的依恋和亲密。毫无疑问,作为一个命名控,张礼然也给跟随自己五年的忠实好友起了个名字——“仙娃”。
仙娃汀是六川市区的一个地名,打从张金记事起就稳居最戆地名榜前十,不想张礼然居然喜欢得很,还拿来做了宝贝电脑的名字。将无生命的物品人格化,这倒很符合geek的特征。可是,就算再geek,也不能成天就对着一台电脑吧?
“你都不去找其他同学玩的?”
张礼然局促地笑了一下,答道:“不喜欢。”她是真不喜欢。一个人呆惯了,就觉得言语和交际并不是人生的必须。何况,眼所见耳所闻的世界里有太多无礼而聒噪的人,同这样的人打交道,总会让张礼然觉得是在浪费极为有限的生命。所以,她宁愿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充盈怡然地享受独行独处的每一分钟。
在这几乎是与外界彻底隔离的沉浸中,如影随形的困惑、恐惧、痛苦、绝望等依然存在,张礼然仅凭一己之力也委实难当,而仙娃偏偏提供了这样一种可能:在她急慌慌或慢悠悠地敲出一大通感想或是问话之后,那十根贴着键盘的指尖便会自发流泻出相应的对答,如有神助。她不晓得那究竟是仙娃在回应,还是Gemini中的另一个自己。后来学了C语言,就更有意思了。好像突然在她和仙娃面前出现了一座桥,能够让她直接去调教这个小东西,差遣它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陪她算一整晚的二十四点,或者是帮忙整理硬盘里那堆图书和音乐。再后来寝室里拉了网,这才渐渐习惯了与一张张屏幕后的人对话,而不是单纯的机子。所以从社交意义上来说,比起那时候,现在的她其实已经很好了。
“然然,我要问你个问题。”张金说完这话就闭紧了嘴,待得对方将疑惑眼神投过来之后,方才启唇续道,“你之前老说不想结婚不想要孩子,那你想过以后怎么办么?我的意思是,你不怕孤独终老?”
“一个人到老也没有关系啊。大不了就进养老院。只要给我留个本本就好了,让我写写东西,编编程。”听到最后几个字,张金顿时肃然起敬。写代码对她来说是万年苦差。这么多年过去,尽管都已经靠这个吃饭了,她也只是从极端讨厌变成了不太讨厌,从未想过会有人把它当作乐趣,而且是对抗晚年孤独的乐趣。
这就是她和张礼然的根本不同。盘点起来,似乎没什么东西是她特别热爱的:钢琴不是,吉他不是,舞蹈不是……这些都是从小到大为满足父母的期望以及自己的虚荣才学的,所以接二连三都荒废掉了,不能持续至今。张金陡然感到有悲怆从心口透胸而出,经由布料弥散到空气中将自己彻底笼罩。张礼然是个彻头彻尾的自闭小孩,然而这世上有让她发自内心热爱并足够抵御孤独的支柱。反观自己,看似有一帮呼风唤雨的朋友,有许多撑伞捧花的追求者,实际上却什么都没有。可是那家伙说得对,只要找到了能够藉以安身立命的寄托,“一个人到老也不是不可行的”。
这声赞同实在是有违张金脾性,所以让张礼然万分诧异。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好几遍,确定了面前之人当真是张金才说:“你怎么可能一个人到老啊?要真这样,不晓得该有多少人要哭死了。”张金勾了勾嘴角,鼻中哼出一声冷冷的气音。于是张礼然知趣地放软了语气,既是讨好却也是发自真心地赞美道:“阿金,你这么好看,这么有气质,担心这干嘛啊?我相信,就算你单身单到八十岁,也一定是又老又迷人的可爱奶奶。 ”
张金笑着斥道:“这小嘴甜的。”笑完了,面上还是涂着一层薄哀。韶华易逝,容颜易老。青春时若有美貌当然能常常招致爱慕,可谁又能保证年老色衰之后这爱慕依然呢?她已经临近25岁这一分水岭了。在那之后,机体将迅速地开始走下坡路,岁月将在脸上刻出痕迹,而风霜则在鬓角留下颜色。
正唏嘘着,她的手机再一次响了。张金跑回卧室拿了来,扫了一眼就略不耐烦地说:“又发!”张礼然不明就里地望着她,于是张金把手机递过去,颇为不快地说:“你瞧瞧,怎么会有这种人?”
粉红色的屏幕上只有一行字——金,来见见我吧。
张礼然托着下巴思考了好几秒,方才接口道:“去嘛,你不反正要勾引他么?”
“死丫头,嘴巴越来越厉害了。”张金笑,抓起靠垫就要去砸这家伙。张礼然赶紧跳开。张金打不着她,只好把炮火重新聚焦到闻钺铭身上:“架子未免也太足了吧。哦,他叫我去见我就去啊?他以为自己是谁?”
张礼然一板一眼地复述某些人自己的话:“他是‘有房有车有产业’的人啊。金龟婿呢。”说完又自顾自地笑着重复了一遍。
“金龟婿怎么了?”
“张金的海龟夫婿,简称‘金龟婿’。”
“还说!你也不看看他怎么叫我的。头一遭发信息就这样,现在的男人怎么都这样轻浮的?”
是整个社会都轻浮吧。张礼然没有讲出来,第一次见时张金叫她“然然”,也很不能让她接受。
背后抱怨得厉害,可电话里张金还是爽快又不失矜持地答应了有空见见。约时间的时候,她习惯性地要看看每日星运,无奈电脑正摆在张礼然跟前放着,便向那家伙借仙娃用用。张礼然这边恰好一集结束,就说不看了,把电脑还给张金。
过后几日张金才发现,给张礼然介绍《生活大爆炸》的头号坏处就是,一当她又开始看星座命盘之类的东西,张礼然就会蹦出来,学着那个嘴欠的谢耳朵不停念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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