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圣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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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圣经- 第4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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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此刻!在佩尔丕发,早餐後,窗下车辆驰过,街灯|乳白的圆灯罩上便有一道光亮的影子从球面滑过,还来不及看清是甚麽样的车,那光影瞬间即逝。这世界有那麽多光和影子,同样也都会消逝。你玩味此刻的光影,就该把这他也作为光影来玩味,便会有一点诧异,啊,这一闪即逝的光影! 
  多么美妙的音乐,施尼特克,你此时在听他的大协奏曲第六,飘逸的音响中,生存郁积的焦虑飘逸升华在很高的音阶上,琴弦上的长音犹如光影一划而过,便得到宣泄。你同时代人施尼特克,无需去了解他的生平,可他在同你对话!划过的每一条音,在琴弦的高音阶上又唤起和弦的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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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外是初夏明亮的阳光。这东比利牛斯地区的佩尔丕酿市,八百年前有过个城邦宪法,主张宽容和平与自由,一个接纳避难的城市,当地的喀达兰人引以为荣的「八百年的民主与自由今天正受到危胁”,这城市八百年大庆专刊上的社论这么写道。 
  你从未想到有一天会到这里来,更别说有读者找你签名。一个小伙子请你给他的女友在书上写句话,说是这姑娘有事来不了。你写下一句:语言口是个奇迹,令人沟通!而人与人却往往沟通不了。但後半句没写,你不可以随便乱写,糟蹋别人的好意。你尽可以向自我玩弄,却不可以随便玩弄语言。 
  音乐想必也如此,没必要的花俏最好抹掉。施尼特克找寻的正是这种必要,他不用音响来炫耀,用得很节省,留下那么多间隙,每个句子都传达真实的感受,不装腔作势,哗众取宠。你得真有可说才说,没可说就不如沉默。 
  一辆一辆车的光影在球面的灯罩上划过,街那边是梧桐树和棕榈,一个安静的小公园。这是法国梧桐的故乡,这种梧桐插校就活,差不多已遍布世界,也进入到你的记忆里,你儿时那城市街道边和公园里到处都有,你头一次亲个女孩的时候,那小五子就靠在一棵脱了皮光洁的梧桐树干上,也是夏天,比这还炎热。 
  活著多好,你在唱生活的颂歌,所以唱也因为生活并非都亏待你,有时还令你心悸,正如这音乐,那麽一丁点鼓点,很乾净,号声就响了。 
  菌尔薇的那位女伴马蒂娜自杀前不久在街上随便找流浪汉带回房里过夜,临了还是自杀了,留下的录音带里说她受不了精神病医院,她的死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活腻了便自杀了,这也是个结局。你不知道你结局如何,也不必去设想一个结局。要是有一天新法西斯上台,你就躲到这佩尔丕酿来?要是那时这里也还是一个宽容接纳避难的城市。你不去幻想灾难。 
  说人生来注定受苦,或世界就”片荒漠,都过於夸张了,而灾难也并不都落到你身上,感谢生活,这种感叹如同感谢我主,问题是你主是谁?命运,偶然性?你恐怕应该感谢的是对这自我的这种意识,对於自身存在的这种醒悟,才能从困境和苦恼中占自拔。 
  棕榈和梧桐的大叶子微微颤动。一个人不可以打垮,要是他自己不肯垮掉的话。一个人可以压迫他,凌辱他,只要还没窒息,就没准还有机会抬起头来,问题是要守住这口呼吸,屏住这口气,别闷死在粪堆里。可以强Jian一个人,女人或是男人,肉体上或是政治的暴力—贵不可能。兀全。有一个人,精神得属於你,守住在心里。说的是施尼特克的立乐,他犹—在暗中摸索,找寻出路如同找寻对光亮的感觉,就凭著心中的那一点幽光,这感觉就不会搞灭。他合掌守住心中的那一点幽光,缓缓移步,在稠密的黑暗里,在泥沼中,不知出路,蛹一般装死,闭上眼睛去承受那沉寂的压力,而细柔的铃声,那一点生存的意识,那刘生凸叮之美,那幽柔的光,那点动心处便散漫开来…… 
  还有垫在床板上当年收割的稻草的清香,在水塘里洗过阳光下曝晒後的被单的气息,科那女政身上的汗酸味,和他勾土巴地嘴唇上的。红那柔软的快感,以及抓住她结实的胳膊推她”门时碰到那尖挺的奶勾起心中的悸动,他都用来温暖自己!在想像中同她交媾,而且诉诸语言,写在他的书中,以求得精神的平衡。 
  你对女人充满感激之情,不仅仅是欲望。你索取,她们并非一定要给予你。你无比贪婪,不可能都得到,上帝没给予你,你也不必感谢上帝,可你毕竟有种普遍的感激之情,感激风,感激风中颤动的树,感激自然,感激给你生命的父母。你如今没有怨恨,变得平和了,也许是老了,爬坡便喘气,开始吝啬那原先使不完的精力,这就是老的徵兆。你已经在走下坡路,阴风顿起,不,你还不急於走下去,那云雾中的远山,也似乎同你在差不多的高度,尽管走下去,别管坡下是不是深渊,坠落时不如去想远处山愿那一抹斜阳。 
  在那个小港湾,突出的岩石上有个很小的教堂,立了个白色的十字架,黑铁的基督面对地中海钉在上面。风平浪静的港湾里,沙滩上,男男女女和跑来跑去的小孩子二个穿泳装的女人闲目躺在岩石的折缝里。 
  他们说马蒂斯在这里住过,画过画,阳光透明耀眼,这就是马蒂斯笔下的光线和色彩,而你是向幽暗中走去。 
  他们开车带你去巴塞罗那,赭红的达利博物馆顶上一个个巨大的蛋,出这老顽童的西班牙是个快活的民族,满街的人游游荡荡,浓眉黑眼的西班牙姑娘有很高的鼻梁。然後去一个乡间饭店,早先的磨房,你们斜对面的餐桌围坐的是一家人,丈夫妻子和他们面颊白里透红鲜艳得出众的女儿。眉眼长而黑的这女孩还没充分长开,有一天也会成为毕加索画中那样健壮而肉感的大女人。她坐在父母的对面,躁动不安,想自己的心事,或许并不清楚在想甚麽,这就是生命,她不知道她的未来,这难道重要吗?她不知道她也会痛苦,或许焦虑也开始醒觉了,乌黑茂盛的长发更衬托出地皮肤白哲,脸颊嫣红;大约刚十三四岁,十三四岁的少女就已经开始躁动不安,这便是生命之美,犹如马格丽特的痛苦,她也会成为马格丽特吗? 
  你此刻听到的是柯达依的弥撒曲,管风琴中的女声合唱。你也有种宗教情怀,人们需要祷告正如需要吃饭需要Zuo爱一样。昨天夜里,你房间楼上那女人叫床,折腾得你也*夜不安。从半夜一时起直到三点多钟,尖叫,喘息,後来又大笑。你不清楚楼板上发生的是强Jian还是尽欢,先以为是你床头隔壁,後来听见楼板直响,好像是在地板上做性游戏,或是马格丽特说的那种强Jian,那怕是真的,在旅馆的房间里也没有人会去过问。最後你听到了笑声,纵声大笑,都激起你强烈的欲望。而此刻你心境和平,管风琴和女低音与男高音奇妙的组合。 
  刚才在楼下餐厅早餐的时候,听到的都是德语的「早上好”,彬彬有礼,一帮子高大壮实的中老年大大和先生们,一个德国旅游团,自助餐,拿的是整盘的香肠丁烤火腿片,都吃得很多,并不怕胖。这些大大们是不会那样叫床的,你想。他们吃个不停,很少说话,刀叉的声音很轻。只在靠窗口的桌上有个女孩,对面*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吃完了在喝咖啡,两人都没说话,在望街。昨天的好天气变了,地上潮湿,雨已停了。他们不像情人,更像是父亲带经济还不独立的女儿度假,那尽情嚎叫和大笑的也许还在房里熟睡。 
  管风琴和合唱。旅馆房里都是讲究的旧家具,沉重的橡木桌子,深棕色的雕花衣柜,带圆柱的木床也雕的花。窗外街灯灯罩的球面没有闪光,街上这会没车辆经过,星期天口快中午了,你在等朋友来车接你去机场,十一一点多的飞机回巴黎。, 
  一九九一川至一九九八於法国 
    
  ……
  

刘再复
  我没有读过高行健的诗,他的诗也极少发表。但读了《一个人的圣经》之后我立即想到:行健是个诗人。这不仅因为这部新的作品许多篇章就是大彻大悟的哲理散文诗,而且整部作品洋溢着一个大时代的悲剧性的诗意。这部小说是诗的悲剧,是悲剧的诗。也许因为我与行健是同代人,而且经历过他笔下所展示的那个噩梦般的时代,所以阅读时一再长叹,几次落泪而难以自禁。此时,我完全确信:二十世纪最后一年,中国一部里程碑似的作品诞生了。 
  《一个人的圣经》可说是《灵山》的姐妹篇,和《灵山》同样庞博。然而,《灵山》的主人公却从对文化渊源、精神与自我的探求回到现实。香港回归之际出发,主人公和一个德国的犹太女子邂逅,从而勾起对大陆生活的回忆。绵绵的回忆从1949年之前的童年开始,然后伸向不断的政治变动,乃至文化大革命的前前后后和出逃,之后又浪迹西方世界。《灵山》中那一分为三的主人公“我”、“你”、“他”的三重结构变为“你”与“他”的对应。那“我”竟然被严酷的现实扼杀了,祗剩下此时此刻的“你”与彼时彼地的“他”,亦即现实与记忆,生存与历史,意识与书写。 
  高行健的作品的构思总是很特别,而且现代意识很强。1981年他的文论《现代小说技巧初探》,曾引发大陆文坛一场“现代主义与现实主义”问题的论战,从而带动了中国作家对现代主义文学及其表达方式的关注。在文论引起争论的同时,他的剧作《车站》、《绝对信号》则遭到批判,乃至禁演。这些剧作至今已问世十八部,又是二十世纪中国现代主义的开山之作和最宝贵的实绩。由于高行健在中国当代文学运动中所起的先锋作用及其作品的现代主义色彩。因此,他在人们心目中(包括在我心目中)一直是现代主义作家。 
  现实主义方法的局限在于它总是滑动于现实的表层而无法进入现实的深层,总是难以摆脱控诉、谴责、暴露以及发小牢骚的一些写作模式。八十年代前期的大陆小说,这种写作方式相当流行。八十年代后期和九十年代,大陆作家已不满这种方式,不少新锐作家重新定义历史、重写历史故事。这些作家摆脱“反映现实”的平庸,实验者走先锋者的才华。然而,他们笔下的“历史”毕竟给人有一种“编造”之感。而这种“编造”,又造成作品的空虚,这就是回避了一个大的现实时代,对这一时代缺乏深刻的认识与批判,与此相应,也缺少对人性充分的认识与展示。高行健似乎看清上述两种思路的弱点,因此他独自走出自己的一条路。这条路,我姑且称它为“极端现实主义”之路。所谓“极端”,首先是拒绝任何编造,极其真实准确地展现历史,真实到真切,准确到精确,严峻到近乎残酷。高行健非常聪明,他知道他所经历的现实时代布满令人深省的故事,准确的展示便足以动人心魂。“极端”的另一意思即拒绝停留于表层,而全力地向人性深层发掘。《一个人的圣经》不仅把中国当代史上最大的灾难写得极为真实,而且也把人的脆弱写得极其真切,令人惊心动魂。 
  在给“极端现实主义”命名的时候,我想到两个问题:(一)这种写作方式是怎样被逼上文学舞台的?(二)这种写作方式获得成功需要什么条件? 
  关于第一个问题,我读近年的小说时已感到文学的困境,甚至可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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