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州巷--吃卤水鹅的女人 作者:李碧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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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州巷--吃卤水鹅的女人 作者:李碧华- 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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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大学时我住宿舍,毕业后在外头租住一个房间,方便上下班。渐渐,我已经不能适应旧楼的生涯,——还有那长期丢空发出怪味的无声无息的天台练功房,我已有很多年没上过天台去。
  爸爸没跑掉之前,我也不敢上去,后来,当然更没意思。
  不过,我仍在每个星期六或日回家吃饭。有时同妈妈在家吃,有时在新开的店里。我们仍然享受美味的,令人齿颊留香的卤水鹅。——吃一生也不会厌!
  而客人也赞赏我们的产品。
  以前在邻档的九叔,曾不得不竖起大拇指:「阿养的老婆好本事,奇怪,做得比以前还好吃呢。味道一流。阿养竟然拣个大陆妹,是他不识宝!」
  妈妈当时正手持一根大胶喉,用水冲洗油腻的桌椅和地面。她浅笑一下:「九叔你不要笑我了。人跑了追不回来。幸好他丢下一个摊子,否则我们母女不知要不要喝西北风。月明也没钱上大学啦!」
  她又冷冷地说:「他的东西我一直都没动过,看他是否真的永远不回来!」
  九叔他们也是夫妻档。九婶更站在女人一边了:「这种男人不回来就算了。你生意做得好,千万不要白白给他,以免那狐狸精得益!」
  「我也是这样想。」妈强调:「他不回来找我,我就不离婚,一天都是谢太。——他若要离,一定要找我的。其实我也不希望他回来,日子一样的过。」
  她的表情很矛盾。——她究竟要不要再见谢养?不过,一切看来还是“被动”的。
  问题不是她要不要他,而是他不要她。
  大家见妇道人家那么坚毅,基于一点江湖意气,也很同情,没有什么人来欺负,——间中打点一些茶钱,请人家饱餐一顿,拧几只鹅走,也是有的。
  妈妈越来越有“男子”气概。我佩服她能吃苦能忍耐。她的脖子也越来越长,像一条历尽沧桑百味入侵的鹅头。
  她是会家子,最爱啃鹅头,因为它最入味,且外柔内刚,虽那么幼嫩,却支撑了厚实的肉体。当鹅一只只挂在架子上时,也靠它令它们姿态美妙。这片新店,真是毕生心血。
  「妈,我走了,明天得上班。」
  她把我送出门,目光随着我一直至老远。我回头还看得见她。
  她会老土地叮咛:「小心车子。早起早睡,有空回家。」
  她在我身上寻找爸爸的影子。
  但他是不回家的人。
                 
                 
  我转了新工。
  这份新工是当女秘书。
  这同我念的科目风马牛不相及。——也是我最不想干的工作。
  近半年来经济低迷,市道不好,很多应届的大学也找不到工作。我有两三年工作经验,成绩也不错,情况不致糟到“饥不择食”。
  我是在见过老板,唐卓旋律师之后,才决定推掉另一份的。我知道自己是在干什么。
  ——唐卓旋“本来”是我老板。
  后来不是了。
  当我上班不到一个星期,一个女人打电话来办公室。
  我问:「小姐贵姓?」
  「杨。」
  「杨小姐是哪间公司的?有什么事找唐先生?可否留电话待他开会喉覆你?」
  我礼貌地尽本分,可她却被惹恼了:「你不知我是谁吗?」
  又不耐烦:「你说是杨小姐他马上来听!」
  她一定觉得女秘书是世上最可恶的中间人。比她更了解男朋友的档期、行踪、有空没空、见谁不见谁……甚至有眼不识泰山!女秘书还掌握电话能否直驳他房间的大权。一句“开会”,她便得挂线。
  她才不把我放在眼内。
  唐律师得悉,忙不迭接了电话,赔尽不是。他还吩咐我:「以后毋需对杨小姐公事公办了。」
  杨小姐不但向男人发了一顿脾气,还用很冷的语气对我说:「你知道我是谁了,以后不用太罗嗦。」
  「是。」
  我忍下来。记住了。
  我认得她的声音。知道她的性格。也开始了解她有什么缺点男人受不了。
  唐律师着我代定晚饭餐桌餐单,都是些高贵但又清淡的菜式,例如当造的白露荀。
  杨莹是吃素的。
  她喜欢简单的食物,受不了油腻。她认为人要保持敏锐、警觉、冷静,便不能把“毒素”带到身上去。她的原则性很强。
  唐卓旋说:「她认定今时今日的动物都活得不开心,还担惊受怕,被屠宰前又又因惶恐而产生毒素,血肉变质。人们吃得香,其实里头是“死气”。」
  因为相信吃肉对人没有益处,反而令身体受罪,容易疲倦,消化时又耗尽能量,重油多糖味浓,不是饮食之道。云云。
  「你呢?」我问唐卓旋:「你爱吃肉吗?」
  「我无所谓,较常吃白肉,不过素菜若新鲜又真的很可口。也许我习惯了女朋友的口味。」
  唐律师笑:「上庭前保持敏锐清醒时很重要的。」
  我说:「我知道了。」
                 
                 
  有一天,他忽地嘱咐我用他的名义代送花上杨莹家。我照做了。他强调要白色的百合。
  没发应。也没电话来。他打去只是录音。手机又没开启。我“乐不可支”。
  第二天,第三天……。再送花。
  送到第七天,他说:「明天不再送了。」
  我说:「我知道了。」
  又过了几天,他问我?
  「星期日约了一些同学出海,不想改期,你有空一起去吗?」
  我预先研究了一下他们的航行路线。
  若是往西贡的东北面,大鹏湾一带,赤洲、弓洲、塔门洲,都面临太平洋,可以钓鱼。我还知道该处有石斑、黄脚饔、赤鱼饔……等渔产。建议大家钓鱼。——而且杨莹又不去,她在,大家避免杀生,没加这节目。
  同行虽如敌国,但出海便放宽了心。
  我们准备了钓竿鱼丝,还有鲜虾和青虫做饵。还加上“诱饵粉”,味道更加吸引。
  只要肯来,便有机会上钩。
  游艇出海那天,一行八人。清晨七时半集合,本是天朗气清,谁知到了下午,忽现阴云,还风高浪急。
  船身抛来抛去,起伏不定,钓鱼的铺排和兴致也没有了。
  「本来还好有野心,钓到的鱼太小,马上放生,留个机会给后人。」
  在西贡钓鱼,通常把较大的鱼拧上岸,交给成行成市的酒楼代为烹调上桌。但今天没有什么好东西,无法享受自己的成果。
  我连忙负荆请罪:「各位如不嫌远,我请客,请来我家小店尝尝天下第一美食。」
  一听是“上环”!有人已情愿在西贡码头赤海鲜算了。我才不在乎他们。
  「老板给我一点面子——」我盯着目标,我的大鱼。看,我已出动“诱饵粉”:「你又住港岛,横竖得驾车回家。他们不去是他们没口福。」
                 
                 
  他疑惑:「你家开店吗?」
  又问:「是什么“天下第一美食”?你并非势必要说,但你现在的话,将来便是呈堂证供。话太满对自己不利。」
  「保证你连舌头也吞掉!」
  我知道他意动。——他今天约我出海便是他的错着了。以后,你又怎可能光吃白肉?
  「你根本没吃过好东西。」我取笑:「你是我老板我也得这样说。」
  「别老板前老板后。」他笑:「我不知你也是老板。」
  在西贡至上环的车程中,我告诉他,我和妈妈的奋斗史。他把手绢递给我抹掉泪水。
  一看,手绢?
  当今之世还有男人用手绢吗?
  ——“循环再用”,多么环保。
  我们是层次不同实质一样的同志。
  我收起那手绢:「弄脏了,不还你了。」
  望着前面的车子。人家见了黄灯也冲。他停下来。
  「随便,不还没关系,我有很多。」
  我说:「以为二三十年代的人才用手绢。」
  「我鼻敏感,受不了一般纸巾的毛屑。」
  太细致了,我有点吃力。
  但我还是如实告诉他,我们的故事。——不能在律师跟前说谎,日后圆谎更吃力,他们记性好。
  我——不——说——谎。
  我斜睨他一下?
  「我们比较“老百姓”,最羡慕人娇生惯养。真的,从来没试过……」有点感慨。
  我们虽然是女人,但并不依赖,也不会随便耍小性子,因为独立谋生是讲求人缘的。
  但我们也是女人,明白做一个男人背后的女人很快乐,如果爱他,一定尊重他,可惜男人总是对女人不起。——我们没人家幸福就是了。他用力搂搂我肩膀。
  不要紧,我们有卤水鹅。
  果然,卤水鹅“征服”了他的胃。
                 
                 
  他一坐下,妈妈待如上宾。
  先斩一碟鹅片。驾轻就熟。
  挑一只最饱满的鹅,卤水泡浸得金黄晶莹,泛着油光,可以照人。用手一摸鹅胸,刀背轻弹,亲切地拍拍它的身子,放在砧板上,望中一剖,破膛后还有卤汁漏出,也不管了,已熟的鹅,摊冷了些才好挥刀起肉,去骨。嚓嚓嚓。飞快切成薄片,排列整齐,舀一勺陈卤,汁一见肉缝便钻,转瞬间,黑甜已侵占鹅肉,更添颜色。远远闻得香味。再随谁拈一把芫荽香菜伴碟……
  「妈,再来一碟带骨的。加鹅颈。」
  净肉有净肉的好吃,但人家是食髓知味,骨头也有骨头的可口。
  接着,厨房炒了一碟白菜仔、一碟鹅肠鹅红、沙爹牛肉、蠔烙卤水豆腐(当然用卤鹅的汁)、冻蟹、胡椒猪肠猪肚汤……,还以柠檬蒸乌头来作出海钓鱼失败的补偿。——以上,都不过是地道的家乡菜,是卤水鹅的配角。鹅的香、鲜、甜、甘、嫩、滑……,和一种“肉欲”的性感,一种乌黑到了尽头的光辉灿烂,是的,他投降了。着魔一样。
  唐卓旋在冷气开发的小店,吃得大汗淋漓,生死一线,痛快地灌了四碗潮州粥。
  以打理鼓掌作为这顿晚饭的句号。
  我道:「我吃自家的卤水鹅大的,吃过着黑汁,根本瞧不起外头的次货。」
  妈妈满意的看着他:「清明前后,鹅最肥美,这卤汁也特别香。」
  「是吗?为什么是清明前后那?」他问。
  「是季节性吧,」我说,「任何动物总有一个特定的日子是状态最好的。人也一样啦。」
  「对对,也许是这样。」妈一个劲地说:「其实我卖了十多二十年的鹅,只有经验,没有理论。」
  「伯母菜厉害呢。白手起家,不简单。」
  有男人赞美她,妈妈流露久违的笑意。她是真正的开心。因为是男人的关系吧。
                 
                 
  我把这意思悄悄告诉唐卓旋,他笑,又问:「说她不简单,其实又很简单。」
  是的。她原本就很简单。——没有一个女人情愿复杂。正如没有一个女人是真正把“事业”放在第一位。
  「呢爸爸唤“谢养”,照说他不可能给你改一个“谢月明”的名字。」他问:「是不是在月明之夜有值得纪念之事?」
  「不是。」
  「有月亮的晚上才有你?所以谢谢它?」
  「哪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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