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来到了这里——两年前他们一起离开的地方——大燕的皇家刑场。
两年前，就从这里，他们开始一起逃亡。
……
挺拔的少年直直地站在刑场之上。
高昂的头颅张扬着血与火的桀骜与张狂，凌乱的黑发迎风飞舞，如血的战袍猎猎飞扬。
那一年，他十六岁。
那一瞬间，四周的人群都有些惘然，不知道自己是在围观一个将死的囚犯，还是在瞻仰一个刚刚凯旋而归的将领。
监斩台两边，站了数十名朝中大员，他们看着刑场之上毫无惧色的少年，有人漠然，有人庆幸，有人扼腕。
人中龙凤，少年英杰啊，如此年轻就战功赫赫，若留下他，将来必是我大燕的中流砥柱啊…
年少轻狂，霸气外露，如此年轻就这么锋芒刺目，若留下他，将来置我等于何地啊…
长孙元贞坐在最高的位置旁边，脸上带着阴寒的笑意，他看着欧啸天的眼神，那么刻骨的恨意，仿佛恨不得将其生吞活剥，拆吃入腹一般。
敬修啊，父亲终于可以为你报仇了！
刑场上的黑衣少年也向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那种睥睨的眼神，有忿恨，有讥讽，浓浓的杀意中带着几分嘲弄。
老太师的身后，长孙敬声长身而立，神色淡然，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仿佛眼前的一切就是一场闹剧，他根本不屑于一看。
下面，是围观的人群，熙熙攘攘的好不热闹，在这些不明所以的百姓中混着几十万神武军左翼的将士正伺机而动，他们都做好了拼死的觉悟，只等着那人一声令下。
“皇上驾到！”随着老太监尖利的嗓音，周围一下子静了下来。
跟在洛熙洺身后，稽臻打量了一下高台上毫无惧色的少年，又扫视了一眼蠢蠢而动的人群，迅速吩咐自己随身带来的护卫集中在周围，保护皇上的安全。
洛熙洺看了他一眼，“这周围有十几万神武军包围得水泄不通，还能让他跑了不成？不就是来看个行刑吗，没必要如此紧张。”
“保护陛下是臣的职责，自然不敢有丝毫的马虎。”稽臻跪了下来，心里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洛熙洺执意要亲自来监斩，可到时候一旦真的乱起来，自己也没有把握可以控制神武军的将士。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万千匍匐之中，只有刑场中央那个银甲红袍的身影昂然挺立，不折不屈。
“大胆！陛下驾到你竟敢不跪！”一个侍卫上前一脚踹在他的膝盖上，钻心刺骨的疼痛自受伤的地方迅速的上窜，欧啸天抽了一口气，咬紧了牙纹丝不动，站得更直了。
“呦！你还挺…”硬字还没有说出口，只见欧啸天转过头来怒目一瞪，眼里杀气有如实质，剑般逼近眉睫。凛凛寒气扑面而来，那个侍卫瞬间愣在了那里，眼前的英武少年，浑身散发着灼人的戾气，让人不敢逼视。
仰天长笑，霸气豪情凛然贯日，透着寂天寞地的悲壮，响遏行云！
带着三分热烈的洒脱，七分决绝的煞气，那个只有十六岁的少年，冷冷的看着高高在上的大燕帝王，“既然欧氏已被你灭门，欧家再也没有你的臣子，我为何要跪你这昏君！”
“大胆！”洛熙洺怒斥，“来人，让他给我跪下！”
“我指日为誓，从今日起，我欧啸天只拜天地，不跪君王！”
“哼，你以为你还有以后吗？”冷笑一声，承光帝黄袍一甩，怒气冲冲的走上监斩台，抓起一把竹签狠狠地掷在地上，“砍了他！”
潜伏在人群中的将士们都把心提紧了，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高台之上的少年将军，只见他一如既往慵懒散漫的表情，只是眼神中多了几分期待与渴盼，不知在等着什么…
“陛下”一直沉默的长孙公子忽然睁开眼望了一下东面的天空，淡淡的说了一句，“时辰还未到——”
“不等了，行刑吧——”因为对方是大祭司的得意弟子，出于对太傅的尊重，承光帝对长孙公子的器重和客气远远超过了许多历经两朝的老臣。
“臣领命！”长孙太师像是怕他后悔似的赶忙接过话，狠狠地瞪了自己的次子一眼。
东面的天空开始翻起了阴霾，空气中飞扬起遮天蔽日的尘埃，隔着喧嚷的人海，长孙敬声把这一切都看在眼底，于是，他又一次闭上了眼睛，没有再说话。
监斩的太监瞪大了眼，这皇家刑场上向来守时，今次竟提前近半个时辰开刀问斩？再说，就这样把欧将军砍了，皇太子殿下知道吗，万一？
但是看到长孙太师眼底阴冷的恨意和承光帝眼中熊熊的怒火，他不敢多问，唯唯诺诺应了，扯起公鸭嗓：“时辰已到~~~行刑——！”
“刀下留人！”
人未至，声先到，清澈，冷冽，带着点微喘的急促。
这才听见一阵混乱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围观众人听见声音，嘴上的议论一个接一个的断了，脑瓜子全都转了方向，望向声音的来源，刑场东面的大道上。
只见骏马疾驰如风，蹄声轰隆如雷，一匹白马当先，迅速朝刑场逼近，速度快如流星，转眼已来到几丈之外。
马背上的骑士，一袭月白色的贴身长衫，连着兜帽的如雪长袍上如墨的青丝随风飘舞。因为快马疾行，丝薄的衣料猎猎作响，全都紧贴在身上，瘦削修长的身段在飞扬的白袍间若隐若现。
恍如天降的皇太子瞬间吸引了几乎所有人的视线，没有人注意到长孙公子是什么时候悄悄离开的，也没有人看到高台之上，刚才还宛如修罗魔煞的那个少年将军脸上瞬间浮现起的笑容，温柔的如同暖阳融开了万川的冰雪。
骏马狂奔直冲刑场大门，在即将飞撞进门的那一瞬，洛阳低眉，双手急扯缰绳，纵身掠起，周身的空气迅速而密集的围绕着他旋转流动，带着他向着刑场中央飞去。
一阵由衷的满足感涌上心头，在洛阳远远地用剑气砍断束缚着他的铁链之后，那柄辟天剑向着他飞来，他却没有接。
长剑直直的插在他身侧的地上，他飞身上前，在洛阳落地之前，将那一袭华贵白衣紧紧地拥入怀里。
洛阳先是一愣，随即也伸手抱住了他。
忘记了埋伏在人群里等着自己的二十万神武军将士，没看见跟随洛阳赶回来救他三万太子亲军，更懒得去管承光帝和长孙太师震惊的神色，内心被战栗的幸福充斥得满满的，够了，什么都无所谓了，原来，如果真的注定要死，我的愿望，只是在临死前，再见你一面…
“我还活着。”两个人相拥着，旋转着缓缓落下，欧啸天紧紧地抱着怀里的人，像个小孩子一样认真的庆幸，“真好啊，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说好了同生共死的…”洛阳挣开他的怀抱，冲他粲然一笑，“我又怎么会丢下你呢？”
第47章
就这样吧，百姓是无辜的…
匆匆的从外面赶回来，洛阳又去了一趟霖坤殿。
紫菀皇后依旧神色木然的坐在那里，不吃不喝不睡，守着承光帝的尸体。
洛阳在母亲身后站了一会儿，最终什么也没有说，悄悄的退了出来。
所以，他不知道欧啸天来找过他的事。
一切都发生得太过仓促，几天没有合过眼了，尤其这两年在外面习惯了被啸天那样宠着，这原本就嗜睡的身体还真是有点吃不消。
皇太子殿下优雅的按了按自己的额头，向着白塔的方向走去。
西荒动乱，胤雪和蓝绍的军队一北一南兵临城下。
稽将军被困北极，靖北王派回的勤王的玄甲军也被堵在了路上。
帝都危机，平西王忙着应付西荒诸部自顾不暇，而辽东王青龙和镇南王朱雀都选择了按兵不动，丝毫没有前来救驾的打算。
一切，都在这样的时间，突然的发生了。
每一个细节，都有阴谋的味道。
号称百万的神武大军是大燕的军事精锐，如今却也分崩离析。
稽将军带走了五十万，欧啸天拐走了二十万，剩下的三十万留守帝都，其最高统帅是啸天走后临时顶替他的琅轩。
抬头、仰望，流星、滑落，划出一道明亮的火焰。。。。
那是巨刃山的方向。
长孙敬声迎着风凭栏而站，清寂的嘴角浮上一抹不经意的笑——那是暗号，有故人归来了。
两年前，欧氏一门被灭，欧相一派的力量渐渐地被排挤消灭，剩下的都隐藏起了身份和实力，等着他们的少主子归来。
两年的时间其实很长，长孙一脉的文官集团几乎覆盖了朝堂之上所有的势力。
当然，这一切洛阳都是知道的，也是他默许的————因为某种不为人知的原因，长孙太师的身体越来越不济，所有的一切渐渐地掌控在长孙公子的手里。
思绪断断续续的，洛阳边走边默默地算了一下，这就是父皇留给自己的天下，千疮百孔，四分五裂，内里早已腐烂糜败得不可救药不说，如今，连表面的虚华都无法维系了。
没有心腹，没有亲人，那华丽庄严的皇位之上，除了自己，什么都没有。
清雅脱俗的俊脸上浮起一抹有些无奈的笑容，呵呵，自己，还真成孤家寡人了。
也罢，该来的都一起来吧。
那一夜，他跟敬声说，“不管是荣耀也好，骂名也罢，该是我背负的，我再也不会逃避了！”
既然躲不掉，那就让我的觉悟来承接一切好了。
“盛极则衰，分久必合！”
小洛阳曾经好奇地跑去问太傅为什么他的字是昭明。
那时，天近破晓，大祭司刚从谪星阁的观象台上下来。
夜郎天清，星海浩瀚，天狼冷肃的蓝光漫煞北边的天宇，不久却被破军如血的红光逼退。
破军曜世，毁天灭世，摧枯拉朽。
在中天的正北，昭明星静静的在自己的轨道上闪烁着，光芒温润，清隽，明亮而不刺眼。
三星齐曜，重复千年的轮回。
究竟是谁闯进了谁的命运，还是谁注定了谁的结局。。。。
面对着小洛阳稚嫩的面孔，和千年之前的那个人截然不同却带着相同的执拗与抗争的面孔，鹤发苍颜的大祭司眼里带着些疼惜，那似是不经意的一叹，至今还记忆犹新的回响在洛阳的脑海里，
“这就是昭明星的宿命，如果可以，我宁愿不把他们带到你身边。
惺惺相惜也好，相守相依也罢，知己也好，兄弟也罢，你注定踩着他们的鲜血走向最后的巅峰，
登临九鼎，君临天下。
然后，坐拥江山，孤绝百年。
第48章
太傅又开始闭关，谁也不见。
洛阳走进了自己的书房，解下了外面的白色斗篷，一个侍女接过后退了出去。
看了看自己身上墨蓝色的鎏金璎珞纹饰的龙袍，脑子里忽然蹦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这衣服如果穿在啸天身上，一定很气派，很好看。
“在想什么呢？”感觉到肩膀上恰到好处的揉捏力度，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淡漠，却别有一种清冷的温存。
“舒服…”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洛阳索性放松身体靠了上去，带着点撒娇的语气回头冲身后的人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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