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止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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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止记- 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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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里最令她宽慰的喜事,虽然隔了一辈,但她抱着那个厚厚的棉包,简直像是自己又经历了一次十月分娩一样,眼里止不住的爱怜。赞了一遍那孩子眉眼像春宁,生得实在精致,将来一定一表人才。她送了长生锁、龙凤镯和金锞子等东西做见面礼,亲手给孩子带在身上,又把早就从南方挑来的两个奶娘指给他。那一阵子南方很多年轻女人到西京城里来做奶娘,她们身体健壮,奶水也充足。
  春宁无从知道自己在襁褓里是不是也曾得着过这样的优待,可懂事之后她母亲是如何对她的,她不是傻子。孩子从棉包里伸出一截嫩笋似的浑圆的手臂,茫然地拉扯着太后颈上垂的朝珠,握在手里,一颗就盈满了手掌。他玩了一会就腻了,又赌气似的把那珠子哗啦往前一扔,“啊啊”地叫起来,端仁太后摇头笑着,把他的手重新塞进被里,亲了又亲。春宁在旁边呆呆地看,她的母亲和她的儿子,两个从未邂逅过的人,像是隔离了她的存在一般融成一体。她感到一些被排斥了的受伤,仿佛自己坐在这里的意义仅仅是个信差,为了要把这孩子带给她母亲。她甚至嫉妒起那个从她腹中脱出落地、又惊人般变大的肉体。
  然而她又觉得庆幸——这连环套般的三个人,她毋庸置疑地占据了中心的位置。就算只有一点也好,她能够因为他而得到她母亲更多的瞩目和关怀,仅凭这一条就可以让她爱起这个儿子。更何况,他曾仰仗过她的身体生存。她触碰得到他在她肚腹中弯腰和转身。
  春宁把孩子留在延寿宫陪着太后,自己就抽身到永承那里去。永承刚才没来见她。许是怕见端仁太后拉着脸没好气,最近更是连例行往延寿宫的请安也有一搭无一搭的减了,原本可以凑成一家三代人其乐融融的聚会,却总是连装样子都不肯,她只好自己往暖阁里来。木隔扇紧紧地掩着,大约是怕跑了屋里的热气。她在外间看见
  个熟悉的人,垂着手侍立在门口,见她进来,没有表情的脸上立刻堆起笑,跪下请了安,喜吟吟地说:“外头可冷着呢,长公主先进里间暖暖,热茶水早给您备下了。”春宁止住了他要去推隔扇的手,一时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怔怔地看着他。她喉头原本应该是千言万语蜂拥而至,来的路上也想着,有无数的酸涩苦闷要说给他听,到这时却一声都不愿意出。她是打算亲口问问他的,可现在却突然觉得没这个必要了,她一看见他,就莫名地觉得那些传闻都是真的,她不愿意从他的嘴里听见那样的回答。春宁轻轻咳了一声,道:“你暂且去别处,我和皇上有要紧的话说。”文顺走得远了,她又遣散了跟自己来的宫女,才进了暖阁。永承才用了午膳,仰在榻上打盹,炕桌上熏着一炉沉速香片。她在屋子当中站了一会儿,后颈和胸口竟然都热得发出汗来,紧紧地贴着月白绫的中衣,呼吸时随着身体的起伏洇出湿热的水汽,夹杂着胭脂、汗、香囊……乱七八糟混在一起的味儿。
  她在炕桌另一侧的榻上坐下,细细地看着永承的睡脸,像是从来没见过他似的。永承睡得不实,迷迷糊糊觉得有人进来,睁眼见是春宁,便一骨碌坐起来,笑道:“怎么也不让人通传一声?你该叫朕起来的。”春宁抿着嘴笑了笑。永承又道:“月子里原本应该好好休养,谁知道你时候巧。回头朕再多找点益气补血的药材给你。”春宁“嗐”了一声,道:“我倒巴不得早点出来。一层层衣服缠得石雕似的,不给见人不给碰水,每天屋子封得密不透光,丫鬟走动了带一点风也要骂她们存心害人,我最烦他们大惊小怪那样。”桌上放着一只娇黄釉的莲纹大盘,永承往里面寻水果,看来看去只有柚子,性寒的东西不适合产妇,便去找热的,忽然发现连茶也没有,就要骂人。春宁连忙拦住了,道:“皇上不用喊了,他们都被我支出去了。”永承诧异地看着她,猜她有话要说,便坐在她身边等着她。春宁皱着眉头,想着那话竟不知道应该怎么问,只得硬着头皮说:“我虽然人不在宫中,但这边大大小小的事还是听了一些。方才我也在外头看见文顺……”
  永承突然抬起头,眼里露出骇人的敌意来。她吃了一惊,连忙收住了话头,永承重重地呼了一口气,道:“这话可是太后教你来说的?”春宁“咦”一声笑着,反问他:“原来母后早知道了?亏我还替……替你担心,怕她借这由子在宗亲面前说三道四。”见春宁并没有和太后站在一边,永承脸上才缓和下来。春宁也暗自松了一口气,永承那一瞬间流出的敌意是因为她母亲,而不是
  因为文顺。她心里总还是不希望在这件事上和他微妙地对立起来,否则总像她在生气似的,连带着也把她从未对人说过、也不曾走漏过的秘密给泄露了。
  可她虽然明知道自己一定不想听见他说,还是忍不住好奇,问他究竟是什么缘由。永承嘟着嘴想了一下,凑到她耳边,压低了声音笑道:“朕也不过是玩玩。第一次只是心血来潮,就强迫——倒也不该这么说,反正还不是朕要他怎样,他就得怎样——谁知道后来入了巷,就一发不可收拾了。”他吃吃地笑着,露出讲隐晦下流的笑话时惯有的涎皮赖脸的样子来。春宁登时震惊得说不出话,如果她手里有杯茶,她真想泼他一头一脸,就算浇不灭他,也算是出了她心头上咽不下的那口气。没进宫之前,她设想过很多种可能,最坏的情况,就是马昭庆一脸不齿地在饭桌上说出来的那样,是文顺为了圣宠而用尽解数勾引他——这一两个月来她几乎已经要说服自己认为这就是事实了。可她万没想到,永承毫不在意的一句“玩玩”,就毁了她年幼时的憧憬。如果永承是真的喜欢他,哪怕像马昭庆那样,迷着祁云班的花旦余湘兰——迷到在外头光明正大置了房产养起来,连她生产那天都没回家看一眼——她也觉得他们是干干净净的……可偏偏是这样。春宁愣了半晌,方才道:“我一直以为湛哥是因为小时候的事耿耿于怀。”永承拣了块柚子放进嘴里,漫不经心地问:“小时候?什么事?”
  她便从那年他们兄妹常常偷跑出去玩耍的事说起。说到永承是如何爬上了广元殿的墙头,看那少年练剑出了神。她并没亲眼瞧见,所以她第二天背着人,连永承也背着,自己跑了去,想看那道墙里面到底是什么。她就是这样看见了文顺。春宁立刻央求她的嫡兄淳把文顺调进长禧宫。那年皇子淳十八岁,早就出宫自立宅院了,因为是嫡长子,朝中已经有大臣联名上书奏请册立储君。先皇虽然对他并没有特别的宠爱,但因为他只看得见朱砂丹丸和道冠木剑,对别的哪个皇子也没见得什么宠爱,这事就几乎要坐准了。春宁那时已经懂得,她得不到母亲的青睐,就要什么没什么,于是她无法做到的,就去撺掇皇子淳替她出了面。
  文顺进了长禧宫,但她一直没有告诉永承,甚至个中的原委连文顺自己都不晓得。她第一次发现自己原来有着越来越膨胀的、小姑娘才有的小气和自私。“我什么东西都愿意和湛哥分享,可唯独这次让我留给自己吧!”这样悄悄对心里的永承说着,仿佛就减轻了一些原本就没理由存在的罪恶感似的。自然,这些话她无论如
  何都没有说。
  直到大婚之期近了,春宁才明白,自己的整个幻想世界都将要结束了,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资格躲在长禧宫的角落,绣她的花,养她的草,躲着母亲偷偷传召文顺到她住的偏院里来。她坐在台阶上,垫着柳儿绣给她的手帕,文顺只有在拿起剑的时候,才不是那个恭顺驯服的奴才,他的周身会倏然地棱角分明起来,仿佛这不幸的身份加诸于他的种种屈辱都在这一刻不见了似的,她就托着下巴出神地看着,猜测他心里是如何看待自己,看待自己的家族,看待这片他看不到尽头的重重宫阙。最终她只能独自一人告别她的小世界。一切属于她少女时期的憧憬和萌动,都必须给绑在那间人人自危的宫房里,和她中年丧子的母亲一起,日复一日地等着老死。她母亲已经歇斯底里地走在死亡的路上,没人救得了她,延寿宫那所三进三出的院子,还有满院子的太监和宫女,都是她的陪葬品。
  她也有过不堪一击的抗争。大婚前她试图说服她母亲顺着她的意思,把文顺调去崇华殿。太后重重地耷拉着眼皮,专注地赏玩一只盛奶酪的青花矾红瓷碗,奶酪吃完了,露出碗底上细笔绘制的山水楼阁图景,静了半天,才乜斜着春宁,没有平仄地道:“什么时候一个奴才也有资格让长公主操心了?”春宁并不感到失望。原本也没想过能够成功,不知道的只是她母亲的反应是不是激烈罢了。很多年之后她再次想起皇子淳爱怜地摸她的头发,说“宁儿无论要什么,淳哥都一定替你办到”,总是感到莫名其妙的复杂的愧疚。现在她突然发现自己竟是个做什么决定都会错的人。可她这个人的失败还远不止是这一点。
  春宁没有在延寿宫留宿,这里是她的娘家,但她找不出一个睡得安心的地方,长禧宫也早入主了永承的妃子。不到天黑她便启程回了侯府,三个奶娘抱着已经睡着了的孩子另坐一车,车马仪卫后面跟了一拨太监,抬着赏给侯府上下的年节器物,和一桌膳房新做的菜。宫里管这叫吉祥菜,品式不见得稀奇,但沾着新年里的福气。
  他们在城里走的全是大路,每隔一盏茶的工夫,春宁就要掀开棉轿帘看看。车队经过一处宅子,门口悬了一对三层花灯,纸罩上画着几枝兰花,另有一串红灯笼挑得高高的,从檐梁上垂下来。这家人的门匾似是才挂了不久,新漆的两个大字明晃晃地看得她害怕,在浅夜里她只瞄到那“人”字下面又有一撇一捺,便毫无来由地紧张起来。车马很快地从那门前过了,春宁放下轿帘,把冰凉的手按在被风呲得刺疼的脸颊上。她心
  里扑通扑通地跳。昭庆在里面,她知道。他们曾请过余湘兰来唱过一台,那时候马侯爵还不知道他儿子在外头捧他,只当是给武生做衬,撑场子。余湘兰的媚态娇声,春宁是亲眼瞧见的,她还偷窥到昭庆在书房里按着余湘兰干那事。余湘兰把两条白腿翘得高高的,勾在昭庆肩膀上,唱戏的都练了一身软骨头的好功夫,那天他唱的是长生殿,身上还穿着鹅黄的戏服,雪白的水袖从桌子一直垂到地下。他越是叫得高声,昭庆就摇动得越是卖力。春宁躲在窗缝边上,像看戏一般愕然盯着余湘兰那双不着寸缕的腿,脚上倒套着白袜袋,她总觉得他声音太夸张,像是早发现她站在那儿,就故意对她示威似的。然而她无论如何都无法想像文顺被她的湛哥按在身下是什么样儿。文顺也会像余湘兰一样嗯嗯啊啊地呻吟么?她想起她还很小的时候,因为自己总是缠着文顺在宫里舞刀弄剑的,被她母亲——那时还是端妃——知道了,一顿板子把文顺打得半个月站不起来。她心里过意不去,觉得是文顺替她承受了她母亲对她的怨气和不满。第二天她偷偷地拿着药跑到下房,屋门又矮又窄,文顺一个人趴在大通铺的角落里小声喊着疼。烛火如豆,他努力扬起头来看她,说,您不必可怜奴才,这都是命里带的,谁能斗得过命呢?这一抬头在春宁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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