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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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活- 第3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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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衣着讲究的胖老爷;大概是建筑师吧;站在脚手架旁;指手划脚地对一个毕恭毕敬地听着的弗拉基米尔籍包工头说着什么。有些载满货物的大车从门里进来;有些空车从门里出去;驶过建筑师和包工头身边。

〃做工的人也好;迫使他们做工的人也好;这样过日子是他们公认的。尽管工人们的妻子怀了孕;不能胜任的重活还得在家里做;他们的孩子戴着碎布小圆帽;在濒临饿死前象小老头似的露出苦笑;乱蹬着细腿;他们自己还得为一个愚蠢无用的人;一个掠夺他们并迫使他们破产的人建造这么一座愚蠢无用的宫殿。〃聂赫留朵夫瞧着这座房子;心里想。

〃是的;盖这样的房子真是荒唐。〃他不禁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怎么会荒唐呢?〃马车夫生气地说;〃老百姓靠它吃饭;它可不说荒唐!〃

〃要知道这工作是没有意义的。〃

〃既然人家在盖;那就是有意义的。〃马车夫反驳说;〃老百姓有饭吃了。〃

聂赫留朵夫不说话了;特别是因为车轮辘辘作响;说话很费力。在离监狱不远的地方;马车从石子路拐到驿道上;谈话就方便了。马车夫又同聂赫留朵夫聊起来。

〃今年怎么有这么多乡下人涌进城里来。〃他说着从驭座上转过身;给聂赫留朵夫指指一伙从农村来的工人。他们背着锯子。斧子。短皮袄和口袋迎面走来。

〃这比往年多吗?〃聂赫留朵夫问。

〃多得多啦!今年到处都挤满人;简直要命。老板把乡下人丢来扔去;简直象刨花一样。人到处都挤满了。〃

〃为什么这样多呢?〃

〃人越来越多;没地方去。〃

〃人怎么会越来越多呢?为什么他们不肯待在乡下?〃

〃待在乡下没活干。没有土地呀。〃

聂赫留朵夫好象一个负伤未愈的人;觉得别人总是有意把他的伤疤碰痛;其实那是因为碰到痛的地方才有这样的感觉。

〃难道到处都是这样吗?〃他暗想;并询问马车夫;他们村子里土地有多少;他自己家里有多少土地;为什么他待在城里。

〃老爷;我们乡下的地;每人平均只有一俄亩。我们家里有三口人的地。〃马车夫兴致勃勃地讲起来。〃我家里有父亲;一个兄弟;还有一个兄弟当兵去了。他们在地里干活;可是活不多;一会儿就完了。所以我那个弟弟也想到莫斯科来。〃

〃你们不能租地来种吗?〃

〃如今租不着地了?原来的地主老爷都把家产吃尽卖光了。商人们把地死死抓在手里。从他们手里你租不上土地;他们都自己经营。我们那里来了一个法国人;他把我们老东家的地全买下;自己经营。他不肯出租土地;你也毫无办法。〃

〃那是个什么样的法国人?〃

〃一个叫杜弗尔的法国人;您也许听说过。他曾经在大剧院里给演员做假发。那是个好买卖;他发了财。他把我们女东家的地产全买下了。如今我们只好任他摆布。他想怎样欺侮我们就怎样欺侮我们。谢谢天老爷;他本人还是挺好的。可他娶的那个俄国老婆是一只雌老虎;但愿上帝保佑别让我碰上她。她搜刮起老百姓;可凶了。。。。。。喏;监狱到了。您在哪儿下?在大门口吗?我看他们是不让进去的。〃

十三

聂赫留朵夫在监狱大门口拉了铃。他不知道玛丝洛娃今天情绪怎样;又想到她和她同监的人都对他保守着什么秘密;不禁心神不定;精神紧张。他向出来开门的看守说明要见玛丝洛娃。看守回去打听了一下;告诉他玛丝洛娃现在在医院里。聂赫留朵夫去了医院。医院看门的是个和善的小老头;立刻放他进去;问明他要见什么人;就把他领到儿科病房。

一个浑身散发着石炭酸味的青年医生;在走廊里接见聂赫留朵夫;严厉地问他有什么事。这位医生对囚犯非常同情;因此经常同监狱当局;甚至同主任医生发生冲突。他唯恐聂赫留朵夫提出什么违章要求;就表示他对任何人一视同仁;还装出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

〃这里没有女病人;这里是儿科病房。〃青年医生说。

〃我知道;不过这里有个是从监狱里调来担任助理护士的女人。〃

〃对;这样的女人这儿有两个。您究竟有什么事?〃

〃其中有个叫玛丝洛娃的;我同她是熟人。〃聂赫留朵夫说;〃我想见见她;我为她的案子要到彼得堡去上诉。我想把这东西交给她。里面只有一张照片。〃聂赫留朵夫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说。

〃行;这个可以。〃医生态度缓和下来说;接着吩咐一个系白围裙的老太婆把助理护士玛丝洛娃叫来。〃您坐在这儿吗?到候诊室去也行。〃

〃谢谢您。〃聂赫留朵夫说;趁医生态度好转;就向他打听玛丝洛娃在医院里工作得好不好。

〃还不错;要是考虑到她过去的生活经历;应该是很好的了。〃医生说。〃喏;她来了。〃

老太婆从一扇门里走出来;后面跟着玛丝洛娃。玛丝洛娃穿着一件条纹连衣裙;外面系着白围裙;头上扎着一块三角巾;盖住了头发。她一看见聂赫留朵夫;脸刷地红起来;迟疑不决地站住;然后皱起眉头;垂下眼睛;踏着走廊里的长地毯快步向他走来。她走到聂赫留朵夫跟前;本想不同他握手;但后来还是向他伸出了手;她的脸涨得越发红了。自从上次他们谈话时她发了脾气又道了歉以后;聂赫留朵夫还没有见到过她。他料想她今天的心情同上次一样。但今天她完全不同;一种新的表情在脸上出现了:拘谨;羞怯;而且聂赫留朵夫觉得她对他很反感。他对她说的话同刚才对医生说的话一样;他告诉她他将去彼得堡;并且把装着他从巴诺伏带来的照片的信封交给她。

〃这是我在巴诺伏找到的很旧的一张照片;说不定您会喜欢的。拿去吧!〃

她扬起黑眉毛;用她那双斜睨的眼睛惊奇地瞅了瞅他;仿佛在问这给她做什么。然后默默地接过信封;把它插在围裙里。

〃您的姨妈我在那里看到了。〃聂赫留朵夫说。

〃看到了。〃她冷冷地说。

〃您在这怎么样?〃聂赫留朵夫问。

〃没什么;挺好。〃她说。

〃辛苦吗?〃

〃不;不算什么。可我还没有过习惯。〃

〃我很替您高兴。与那边相比要好一些。〃

〃'那边’指什么地方?〃她问;顿时脸上泛起了红晕。

〃那边就是监狱呀?〃聂赫留朵夫赶快回答。

〃好什么呀?〃她问。

〃我想这里的人比那边的人好些。〃

〃那边好人多得很。〃她说。

〃明肖夫母子的事我奔走过了;但愿他们能得到释放。〃聂赫留朵夫说。

〃但愿上帝保佑;那老太婆人真好。〃她说;再次表示她对那个老太婆的看法;接着微微一笑。

〃我今天就去彼得堡。您的案子很快就会受理。我希望能撤销原判。〃

〃撤销也好;不撤销也好;如今对我都一样。〃她说。

〃为什么说都一样?〃

〃不为什么。〃她说;并用询问的眼光瞅了一下他的脸。

聂赫留朵夫把她这句话和这个眼光理解为她想知道;他是不是坚持他的决定;还是接受了她的拒绝而改变了主意。

〃我不知道为什么对您都一样。〃他说。〃不过对我来说;您无罪释放也好;不释放也好;倒真的都一样。不管情况怎样;我都将照我说过的话去做。〃他坚决地说。

她抬起头来。那双斜睨的黑眼睛既象瞅着他的脸;又象瞅着别的地方。她整个脸上洋溢着快乐的神采。不过她嘴里所说的同她眼睛所说的截然不同。

〃您何必说这种话呢!〃她说。

〃我说这话是要让您明白我的心意。〃

〃这事您已经说得够多了;用不着再说了。〃她好容易忍住笑说。

病房里不知怎的喧闹起来。传来孩子的哭声。

〃他们好象在叫我。〃她不安地回头望望说。

〃好吧;那么再见了。〃他说。

她假装没有看见他伸出来的手;没有跟他握手就转过身;想把她得意的神气竭力掩饰起来;沿着走廊的长地毯快步走去。

〃她身上起了什么变化?她在想些什么?她有什么感受?是她要考验我;或是真的不能原谅我?她是无法把她的思想和感受说出来;还是不愿说?她的心肠变软了;还是仍怀恨在心?〃聂赫留朵夫问自己;却怎么也回答不出来奇#書*網收集整理。他只知道一点;那就是她变了;她的心灵里发生了重大变化。这个变化不仅使他同她联结起来;而且使他同促成这变化的上帝联结起来。这样的联结使他欢欣鼓舞;温暖充满心间。

玛丝洛娃回到放有八张童床的病房里;听从护士的吩咐开始铺床。她铺床单的时候腰弯得太低;脚底一滑;差点儿跌倒。脖子上扎着绷带的一个男孩;正在休息;看见她差点儿跌跤;笑起来。玛丝洛娃也忍不住;在床边一坐;发出响亮而富有感染性的笑声;几个孩子被逗得哈哈大笑。护士生气地对她嚷道:

〃笑什么?你以为你还在原来那种地方吗!快把饭拿来。〃

玛丝洛娃不作声了;拿起食具到护士吩咐她的地方去;但当她同那个扎着绷带。被护士禁止笑的男孩相互看了一眼之后;又扑哧一声笑出来。这天白天;当房间里没有人时;玛丝洛娃几次从信封里取出照片;快速欣赏一下。晚上下班以后;她回到同另一个助理护士合住的房间里;又从信封里把照片取出来;含情脉脉地一动不动仔细察看着照片上的那几个人。他们的服装。阳台的台阶。灌木丛;以及灌木丛前面他的脸。她的脸和两位姑妈的脸;看了很长时间。她看着这张发黄的褪色照片;怎么也看不够;特别是对她自己;对她那张额上鬈发飘飞的年轻美丽的脸看得出了神。她看得这样专心致志;连那个跟她同住的助理护士走进屋子;她都没有发觉。

〃这是什么?是他给你的吗?〃身体肥胖。心地善良的助理护士弯下腰来看了看照片;问道。〃这难道是你吗?〃

〃不是我又是谁?〃玛丝洛娃笑吟吟地瞧着同伴的脸说。

〃那么这是谁?就是他?这是他母亲吗?〃

〃是姑妈。你难道看不出来?〃玛丝洛娃问。

〃怎么看得出来?一辈子也认不出来。整个模样都变了。我看离现在都有十年了吧!〃

〃不是几年;是隔了一辈子。〃玛丝洛娃说完。她的活泼样儿突然消失了。脸色变得阴郁;眉毛之间一条皱纹凹进去。

〃怎么样;那边的生活一定很轻松吧。〃

〃哼;轻松。〃玛丝洛娃闭上眼睛;摇摇头说。〃服苦役都比那儿强。〃

〃那怎么会?〃

〃就是这样。从晚上八点钟忙到早晨四点钟。天天这样。〃

〃那为什么不抛下这种生活呢?〃

〃抛是想抛的;可是办不到。说这些做什么!〃玛丝洛娃说着;霍地站起来;拿起照片往抽屉里一扔;愤怒的眼泪好容易忍住;砰地一声带上门;跑到走廊里。刚才她瞧着照片;觉得自己似乎还是原来的样子;迷迷糊糊地想起着她当年是多么幸福;现在要是同他在一起又将是多么幸福。同伴的话使她想起她目前的处境;那边的生活也使她想起来了。…那种痛苦的生活;她当时只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却不让自己去深入思量。现在她才清楚地想起那些痛苦的夜晚;特别是谢肉节的夜晚;等待那个答应替她赎身的大学生的她。她想起那天她穿着一件酒迹斑斑的袒胸红绸连衣裙;蓬乱的头发上系着一个大红蝴蝶结;精疲力尽;喝得醉醺醺的;直到深夜两时才把客人们送走。趁跳舞间歇;她在那个瘦得皮包骨头。满脸粉刺的给小提琴伴奏的弹钢琴女人旁边坐下;把自己的悲惨遭遇向她诉说。弹钢琴女人也诉说她处境的不幸;很想改变环境。这当儿;克拉拉也走到她们跟前。她们三人立刻决定抛弃这种生活。她们以为这个夜晚已经过去;刚要走散;忽然听见有几个喝醉酒的客人在前厅喧闹。小提琴手又拉起前奏曲;女钢琴师也使劲又敲着琴键;弹奏卡德里尔舞曲第一节;用的是一首欢乐的俄罗斯歌曲。一个穿燕尾服。系白领带的矮小男人;满头大汗;酒气醺天;打着饱嗝;走过来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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