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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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间- 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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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啦?〃

〃不要作声。〃她低声地说,两只眼睛瞪着黑暗中的什么东西,指头画着十字。〃主啊……伊利亚先知啊……女殉教者瓦尔瓦拉……保佑我,不要让我暴死……〃

她哆嗦着手,点起了蜡。她的长着大鼻子的圆脸,紧张得肿起来了,灰色的眼睛惶恐得直眨巴,注视着被黑暗改变了面貌的东西。厨房很大,可是挤满了立柜和箱子,夜里它就显得很窄。月光静静地洒进厨房,圣像前长明灯的火苗颤动着,插在墙上的切菜刀象冰柱似的闪着光,还有架子上的黑煎锅,看去就象一张没有眼鼻的脸。

老婆子好象从岸上爬进水里似的小心翼翼地从炉炕上下来,光着脚走到屋角去了。在那里,洗手槽上边挂着一只有耳朵的洗手器,很象一颗砍下来的脑袋。旁边立着一只水桶。她一边吁气,一边咕嘟地喝水。然后,从窗子里,透过玻璃上的一层薄薄的冰花,向外边张望。

〃赦免我吧,上帝,饶恕我吧。〃她喃喃地祷告。

有时,把蜡灭了,跪在地上,委屈地小声说:

〃谁爱我呀,上帝?谁需要我呀!〃

她爬上炉炕去,对着烟囱的小门画一个十字,用手摸一摸,瞧瞧风门是不是严实。手沾上黑煤,嘴上拚命地咒骂。不知怎的,一会儿她就睡着了,好象一种瞧不见的力量把她闷住了。每次我受她虐待的时候,我老是想:幸好外祖父没有娶她这样的老婆——要不然,少不了挨她骂!她也准会吃到他的苦头。她虽然常常虐待我,可是那张肿胖的脸上,常常流露出忧伤的神情,眼里也常常含泪,那时她颇有道理地说:

〃你当我容易吗?生了孩子,把他们养大成人,为了什么呀,给他们当老妈子,我这是享福吗?儿子娶了老婆,就把自己的母亲扔啦,你说,这好吗?啊?〃

〃不好,〃我老实地回答。

〃对吧?说的就是嘛……〃

随后,她毫不害臊地开始讲起儿媳妇来:

〃我跟儿媳妇一起去洗澡,瞅见她的身子,不知他看中了她什么,这样的也能叫美人吗?〃

谈到男女关系,她的嘴就脏得可怕。我开头听了很讨厌,可是不多一会儿,就不再讨厌,抱着很大的兴趣去听了。而且感到在这些话中,好象含蓄着沉痛的真理。

〃女人是一种魔力,她连上帝也能欺骗,你瞧!〃她用手掌拍着桌子咒骂道。〃就是为了夏娃的缘故,害得世人都要下地狱,你瞧瞧!〃

她谈起女人的魔力来就没个完。我觉得她要用这种谈话来吓唬谁,尤其是〃夏娃欺骗了上帝〃这句话,在我的记忆里留下深刻的印象。

在我们院子里,还有跟正房差不离大小的厢房。两座房共有八户人家,四家住着军官,第五家是团队的神甫。整个院子里都是勤务兵、传令兵。洗衣妇、老妈子、厨娘,常常上他们那儿去。在每个灶房里,经常演出争风吃醋的丑剧,经常听到哭骂、打闹声。那些兵常跟自己的同事、跟房东家的土木工人打架,他们还打女人,院子里充满淫乱的行为——血气方刚的青年人压抑不住兽性的饥饿。这种生活无聊得要命,它充满狂暴的肉欲,强者肮脏的夸耀。我的主人们在每次午餐、晚茶、夜餐的时候,总要不厌其详地,下流地议论一番。老婆子对院子里的事什么都知道,老是起劲地、幸灾乐祸地谈论着。

年轻的主妇一声不响,厚厚的嘴唇上浮着微笑,倾听她的谈话。维克托哈哈大笑。主人皱着眉头说:

〃妈,别再讲了吧……〃

〃天哪,连话也不让我说啦!〃老婆子发牢骚了。

维克托鼓励她说:

〃讲呀,怕什么?反正都是自己人……〃

大儿子对母亲又嫌弃又怜悯,尽可能避免跟她单独在一块儿,如果不巧碰在一起,当妈的就一定对儿子诉说儿媳妇的不是,而且一定要向儿子索钱。他慌慌张张地拿出一个或三个卢布,或是几个银币塞在她的手里。

〃妈妈,您要钱也没用,并不是我舍不得,只是您拿了没用处。〃

〃哪里,我要布施叫化子,还要买蜡上教堂……〃

〃得了吧,什么布施叫化子呀!你会把维克托惯坏的。〃

〃你不喜欢你弟弟吗?罪过罪过!〃

他一甩手,站起来走开了。

维克托老是嘲笑他的母亲。他贪吃,老嚷肚饿。每星期日,他妈烧油煎饼,总是特别留几个放在罐子里,偷偷藏在我睡觉的那张床下,维克托做完礼拜回来,把罐子拿出来,嘴里嘟哝着说:

〃不能多留点吗,老家伙……〃

〃你快吃吧,不要让别人瞅见……〃

〃你这么糊涂,我偏要说出来,说你怎样把油煎饼偷偷藏起来给我,木头!〃

有一次,我把罐子拿出来,偷吃了两个油煎饼——维克托把我揍了一顿。他很讨厌我,跟我讨厌他一样。他老是捉弄我,一天要我替他擦二次皮鞋。晚上他睡在搁板床上的时候,把床板推开,打板缝里往我头上吐口水。

他哥哥常说〃母鸡畜生〃,维克托想必是要学他哥哥的样儿,也常说一些土话。可是他们说得都很荒唐,很无聊。

〃妈,向后转!我的袜子在哪儿?〃

他常常发一些愚蠢的问题,想把我难倒:

〃阿辽什卡,你回答:为什么写成'发蓝',念作'发懒'?为什么说'排钟',不说'钢管'?为什么说'树木',不说'坟墓'呢?〃

我不喜欢他们说的话,我是从小就被外祖父母的好听的语言教养出来的,开头我听不懂他们说的话,什么〃好笑得可怕〃、〃想吃到死为止〃、〃快活得吓人〃这种生拉硬扯在一起的话。我想好笑的事哪会叫人可怕,快活的事情怎么会吓人呢,而且所有的人都是要吃到他死的那天为止的。我问他们:

〃难道可以这样说吗?〃

他们就骂:

〃你瞧,好一位先生呀!得摘下你的耳朵来……〃可是〃摘下耳朵〃这句话我又觉得不妥当,能够摘下的,是花、草、核桃。

他们使劲揪我的耳朵,企图证明,耳朵是可以摘下的,可是我不服,这样,我就得意洋洋地说:

〃耳朵到底还是没有摘下呀!〃

在我的周围,有很多残忍的恶作剧和卑鄙龌龊的行为。它们比起库纳维诺街上那不计其数的〃青楼〃和〃游女〃还要多得不可计数。在库纳维诺丑恶行为的背后,还可以感到有一种东西说明这种行为是不可避免的:比如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贫困生活、艰苦的劳动等等。可是这里的人都吃得很饱,过得很舒心。说他们在工作,不如说他们在无谓地空忙,使人觉得不可理解。而且这里的一切,还刺激着人的神经,使人憋闷得透不过气来。

我的生活本来过得很不好,外祖母来看我的时候,我心里更难受。她总是从后门进来,跨进厨房对圣像画一个十字,然后对妹子深深地鞠躬,这鞠躬象千斤重物,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啊唷,是你呀,阿库林娜,〃主人满不在意地、冷冰冰地接待着外祖母。

我没认出这就是外祖母:她紧闭着嘴,拘拘束束的样子,脸上的表情同平时完全不一样,在门口脏水桶边的长凳上轻轻坐下,好象干了什么坏事一样,不作一声,恭顺地轻声回答妹子的问题。

这使我难受,我便生气地说:

〃你怎么坐在这样的地方?〃

她爱抚地眨眨眼睛,用教训的口吻说:

〃你少多嘴,你不是这儿的主人!〃

〃他就是好管闲事,任你揍,任你骂也没用,〃老婆子开始抱怨起来。

她常常幸灾乐祸地问她姐姐:

〃怎么样,阿库林娜,仍旧过着叫化子一样的日子吗?〃

〃这有啥了不得的……〃

〃只要不怕丢脸,也没啥了不得。〃

〃据说基督从前也是靠讨饭过日子的……〃

〃这种话是糊涂人说的,是邪数徒说的,你这个老糊涂竟当真了。基督并不是叫化子,他是上帝的儿子,经上说,他到世上来,是要荣耀地审判活人和死人的……连死人也要受审判,记着吧,我的老姐姐,就是把骨头烧成了灰,也逃不出他的审判……基督要责罚你跟瓦西里的骄傲,从前你们有钱的时候,我有时去求你们帮助……〃

〃那时候我可是尽力帮助过你,〃外祖母平静地说。〃可是你知道,上帝却惩罚了我们……〃

〃这么一点还不够呀,还不够呀……〃



她用她那不知道疲倦的舌头,把外祖母狠狠地奚落了一大顿。我听着她的恶毒的话,又伤心,又奇怪,外祖母怎么忍受得住。在这种时候,我就不喜欢她。

年轻的主妇从屋子里出来,客气地向外祖母点头:

〃请到餐室里来,不要紧,请进来吧!〃

姨姥姥望着外祖母的背影嚷道:

〃把鞋底擦擦干净,乡下佬就是拖泥带水的!〃主人很高兴地接待外祖母:

〃啊,聪明的阿库林娜,日子过得怎么样?卡希林他老人家好吗?〃

外祖母露出由衷的微笑。

〃你还是勤勤恳恳在干活?〃

〃嗳,老这么干着,跟囚徒一样!〃

外祖母同他谈得很亲热,很投机,同时又不失长辈的风度。谈话中,他也提起我的母亲:〃是啊,瓦尔瓦拉·瓦西里耶芙娜……是个多么好的女子——真有点男子汉气魄呀!〃

他的女人就对外祖母打岔儿说:

〃你还记得吗,我送过她一件斗篷,黑绸子镶珠边的?〃

〃怎么不记得……〃

〃那件斗篷还完全是新的……〃

〃对啊,〃主人嘟哝着。〃什么斗篷、短衬衫,生活啊——可真伤脑筋!〃

〃你说什么?〃她犯疑地问他。

〃我吗?没说什么……好日子容易过,好人容易死……〃

〃我不明白,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主妇不安起来了。后来,她带外祖母去瞅刚出生的孩子。我把桌上使过的茶具收拾下去。主人沉思着低声地对我说:

〃你的外婆真是个好婆婆呀!……〃

我深深感激他这句话。但等我单独和外祖母在一起的时候,我很痛心地对她说:

〃你干吗上这儿来,干吗来呀?你明明知道他们是些什么人……〃

〃唉,阿廖沙,我全知道,〃她那非常好看的脸上显出和蔼的笑容,瞅着我答道。这样一来,我觉得不好意思了。当然她什么都看得出来,什么都明白,甚至也知道我心里现在想什么。

她小心翼翼地回头望了一眼是不是有人来,然后搂住了我,亲切地说:

〃你要是不在,我是不会上这儿来的,我干吗找他们?再说,你外公病了,我侍候他,没有干活,家里没有钱了……还有,我儿子米哈伊尔把萨沙赶出来了,要管他的吃喝。这儿答应每年给你六个卢布,因此我想,你在这儿已经半年,少说也能给一个卢布吧?……〃她把嘴凑到我耳边轻轻说:〃他们叫我教训你,骂你一顿,他们说你谁的话也不听。我的心肝宝贝,你要在这儿呆着,再忍两年,直到你能站得住脚,你要忍受,好吗?〃

我答应忍受,这实在是很难的;为了餬口,我一天到晚忙个不停,这种叫化子一样的枯燥无味的生活压迫着我,象做梦一样。

有时我想:应该逃跑!可是当时正是该死的冬天。每天晚上,暴风雪吼叫,风在阁楼上打回旋,房梁冻得紧缩起来,发出嘎嘎的声音——能逃到哪儿去呢?他们不许我出去游逛,我也没有游逛的工夫。冬季里短短的白天,飞快地、不知不觉地消磨在忙碌的家务事中。可是教堂是必须要去的,我每逢星期六要去做彻夜弥撒,逢节日要去行晚祷。

我很愿意上教堂。我爱站在一个宽宽的黑角落里,远远望着圣像壁。它好象在烛光中溶化,变成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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