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算命先生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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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个算命先生ⅰ- 第3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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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刑期如黑夜般难熬,狱里,我时常想起以前的岁月,想起死去的老娘,想起祖爷,想起曾经的醉生梦死。

祖爷肯定想不到他死后社会会发生这么大变化,他想不到大跃进的火热,更想不到“文化大革命”的狂热和“破四旧”的力度。毕竟他只是个阴谋家,不是个政治家,随后二十年的风起云涌,没人预测得出。那箱子东西,一直到20世纪80年代,才敢重见天日。

出狱后,第一件事就是想去看看祖爷的遗孀及儿子。但手里没钱,连盘缠都不够。我就在镇公私合营的供销合作社里找了份零工,挣钱攒盘缠。

那时全国都在大炼钢铁,一个小镇上竟然建起了1000多个炼钢炉,狂热的社员漫山遍野挖铁矿,恨不得把家里的锅碗瓢勺都扔进炼钢炉里熔了,我真怕他们一不留神把山口的那箱子宝贝挖出来。

有几天晌午,太阳烤着大地,人们都猫在家里避暑。我独自一人悄悄溜到后山岳家岭,远远望去,发现曾经的那两棵大槐树已经不在了。我心下一惊,紧跑几步,来到山口那个拐弯处,我在那里踱来踱去,凭感觉丈量那两棵树的位置,后来确定了范围后,就走了。我知道,在当时那种社会环境,你就是有再多的财宝,也花不出去,没人敢花,也没人敢要,一切都是计划经济,何况这还是赃物。

第二年春天,终于攒够了盘缠,依照祖爷生前交代的地址,我去了趟山东。

费好大劲才找到了他们。见面时,那妇人愣住了。我见她不过三十多岁,说明她当初跟祖爷时才十八九,祖爷死时50岁,也就是说他们相差二十多岁。

那妇人把我上下打量,“你是?”

我百感交集,祖爷生前的一幕幕在我脑子里翻腾,“我……我是祖爷的徒弟,我代他来看看您。”

“祖爷?”那妇人不解地问。

我马上意识到自己差点说走嘴,忙说:“就是您的丈夫,他是我的师父,我们都是古董行的。”我答应过祖爷,永远保守他的秘密。

那妇人好像凝固了一样,愣怔怔地看着我,好久,眼泪涌出,“他……他还在吗?”

我忍不住,也哭了,“祖爷在1952年害了风寒,后来感染了肺,最后……没有救过来……”

那妇人眼泪哗哗滚下。

我擦了把眼泪,说:“祖爷死前,还一直念叨着你。这些年来,我们这些商贩子都在接受政府改造,一直也不得空闲来看您,失礼了,失礼了。”

正聊天间,一个声音从屋外传来:“娘!”

我第一次看到了祖爷的血脉,那棱角,那眼神,和祖爷一模一样。

那妇人忙擦干眼泪,说:“孩儿,过来,跟叔叔打个招呼。”

我赶忙说:“使不得,使不得,我是祖爷的徒弟,我和公子是一个辈分的!”又从兜里拿出几枚糖果,给那孩子吃。孩子高兴地放进嘴里,吃得有滋有味。

我不禁慨叹,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啊,谁能想到这穷孩子的父亲曾是叱咤风云的大人物,谁又能想到祖爷每日一掷千金,他的后人竟如此清贫。

我给他们留了些钱就回来了,没敢提那箱子财宝的事,怕生祸端。

我本打算隔个一年半载的就去看他们娘儿俩一趟,没想到这一别就是三年。1959年开始,全国进入大饥荒,三年自然灾害,饿死了好多人。那时候,人饿到什么程度?往镇外抬尸体,一条半尺见宽的小垄沟,几个汉子都试来试去,不敢迈步,饿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一旦倒下去,就再也爬不起来了。我有一次上厕所,提起裤子,刚站起来,眼前就一片漆黑,一头栽在地上,结果墙角正好有一个被砸破的生锈铁锅,额头正好撞在锅沿上,血流了一地。不是不惦记他们娘儿俩,真的是自己都顾不了自己了。

第二次见到祖爷的遗孀时,是在1963年,岁月不饶人,那妇人苍老了许多,孩子也长高了许多。又隔两年,1965年再见时,她鬓角已添白,儿子已长大成人参军了。回到家,我感到无比欣慰,夜里,我对着祖爷行刑的地方烧了几张黄表,祖爷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我开始琢磨如何将那箱子东西给她。

第二年,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那年我38岁。六月,公社发出“破除几千年来一切剥削阶级所造成的毒害人民的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的口号,号召大家“扫除一切牛鬼蛇神”。

我在后院挖了个深深的坑,将那箱子物件埋起来,上面堆上厚厚的鸡粪。我认为这样或许更安全。

“文革”期间,我不敢四处走动,更不敢去看那娘儿俩,怕惹出事端使他们受牵连。

历史终于走到了1976年,“文革”结束了,又过了几年,手里有些余钱了,1979年,我又一次踏上了去山东的火车,我要看看祖爷那两口人过得如何了。

祖爷的夫人比上次见时富态多了,而且成了当地中医诊所的主任。见我来了,激动地流泪了,她问我这些年过得好吗?“文革”中挨批斗了吗?我说一切都好,我告诉她我也结婚生子了,是龙凤胎,都10岁了。我问她,儿子复员了吗?她高兴地告诉我她儿子当了连长了,在越南前线立了一等功。

我不禁叹息,造化弄人啊,祖爷一生坑蒙拐骗,他的儿子却在为国尽忠,这也算替祖爷把债偿还了吧。

我觉得是该把祖爷留下的那箱子东西给她的时候了,我对她说:“祖爷死前留下些古玩和金条,祖爷告诉我风声不紧的时候再给你们,这些年破四旧,我不敢给你们,怕惹出事来,如今一切都过去了,该给你们了。”

当那沉甸甸的箱子摆在她面前时,她捂着嘴哭了,哭了好久,我也掉泪了,想起了祖爷,想起了曾经的岁月。

她接下来的举动出乎我的意料,她说:“交公吧。我1966年就入党了,也是个老党员了,这些东西属于国家所有,这是个原则问题。”

我傻傻地看了她良久,叹口气说:“好吧。但有一件你必须留下,就是那件雕龙玉璧,祖爷就是去山东淘那块玉的时候才认识你的,留个纪念吧。”

她把那块璧握在手里,贴在心口,又哭了。走出她的家门,我仰天长叹,祖爷啊,您交代我的事,我都办完了。

离别时,回望祖爷的遗孀,我感到无比的辛酸:祖爷啊,当初为什么你没有带着她跑路?

算命先生的忏悔

时光飞逝,岁月催人老,1988年,我60岁,活了整整一个甲子了,腿脚不利索了,眼也花了,睡眠也不好,这大概和我喜欢喝茶有关系。我总是习惯在饭后泡一壶茶,喝茶时,就会想起祖爷,想起在他身边的日日夜夜。夜深了,妻子会为我披上一件衣服,几十年来,都是如此。

我感恩老天,给我了一个这么好的妻子,这么多年来,她对我关爱有加,不离不弃,她对我总是那么好,她说我以前受的苦够多了,她嫁给我,就是要给我幸福的,她说到了,也做到了。

有一天,我正戴着老花镜看书,妻子从外面进来,递给我一本书,“老头子,给你看看这个,我怎么觉得这上面有篇文章说的很像你们以前的事呢。”

我接过来一看,是一个法律周刊的编辑编纂的犯人《忏悔录》,记录的是新中国成立以来,某些重大案件的死刑犯在狱中写的忏悔独白,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亡,其鸣也哀,一些罪大恶极的罪犯死前都会深深忏悔,会写下一些东西,对自己,是了结,对后人,是警示。

妻子让我看第三篇文章。我打开书,仔细读起来,直读得我热血沸腾,泪流满面。那篇文章的题目叫《善恶之间》,是这样写的:

善恶之间

人生天地间,谁人不想做好人?然世事诡谲,命运多变,一朝踏入邪途,永难翻身!

吾光绪二十八年四月生人,复姓上官,慈母大人赐名诚明,取《礼记》“诚则明矣”之意,又因宗族辈分之字占“观”,父亲赐乳名“观生”。民国六年,吾家族突遭变故,一月之内,七位亲人尽殁!自此,吾孤苦一人,亡命江湖!

是年,吾聚义“江相派”,承蒙张师爷抬爱,遂得“木子莲”大位。初,吾以为凭一己之力可扭转“江相派”无法无道之局面,由是,数十载,吾躬身尽行,堂口大小诸事,皆以天道为诚念,竭力推行慎杀、戒淫、戒盗、劫富济贫、以恶制恶之宗旨。

然,“江相派”毕竟是乌合之众!坐此堂口,如坐火山!利弊所需,善恶崩乱,很多事非吾所能控制!更甚者,吾竟不能自控,曾因一己之私,多次滥杀无辜!天下谁无父母,谁无儿女,那些无辜丧命者,冤魂不度,求出无门,每每思及,愧疚万分!

吾曾欲一统“江相派”,然穷思竭虑,便施杀戮,四大堂口尽归吾手时,吾却万分迷茫!“江相派”何往?吾之何往?

三十年来,吾欲替天行道,然,自己却道义尽失,烧杀骗掠,无恶不作;

三十年来,吾欲教堂口兄弟由鬼变人,秉承善念,心怀仁义,然,到头来,看到的却是混战厮杀,满目疮痍;

三十年来,吾欲以恶制恶,惩恶扬善,然,恶人更恶,骗之不尽,而善人却久教不明,真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吾欲一走了之,尔时,忽想起吾友清风法师所言,吾之去留不重要,“江相派”的去留才重要!

广州解放后,吾走遍数省,吾亲眼所见了解放区繁荣快乐之景象,如此国泰民安之状,实乃数千年之没有!

吾不能走,吾一走,“江相派”群龙无首,几百号人势必四散奔逃,这些人如同种子,散落到社会的各个角落,落地就会生根,他们还会骗下去,还会给世人造成危害!

吾选择一死,吾以自己之生命洗刷吾一生之罪恶,亦救赎整个“江相派”!吾之堂口兄弟许会恨吾,但他们终究会明白,骗子始终没有出路,以恶制恶之法亦难以行通!

“江相派”延续数百年,早已完成它的历史使命,如今道德沦丧,气数尽失,该到了结束的时候了!

吾恳请政府严惩吾手下之兄弟,严惩方可唤醒他们,当他们浪子回头走上正途时,定会明白吾之一片苦心!

……

看到这,我已经泣不成声!祖爷,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不走了,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你不允许任何人跑路了,你用心良苦啊!你一直苦苦追寻的“道”,终于找到了——浪子回头,弃恶从善!你以生命为代价,救赎了我们!本以为你最大的秘密是你的妻子和孩子,没想到这才是你最后的秘密。

老婆走过来,把我搂在怀中,我伏在老婆怀里大哭起来,就这样一直哭,一直哭。

哭了好久,我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这些年,那些兄弟姐妹都在干什么,他们都过得怎么样?我要搞个聚会,找到当年那些兄弟姐妹,我要让他们知道这件事,我要看看他们现在都在干什么!

我发动了所有关系,通过一切渠道去联系当年那些兄弟姐妹。当年法院宣判后,一部分罪大恶极的人,尤其是手上有人命的阿宝,比如祖爷、大坝头,还有秦百川手下的几个坝头,都被判了死刑,其他大多数人还是判的有期徒刑,还有一些刚入行的,他们参与堂口的事情不多,政府宽大处理,劳改了一段时间后就放了。这些人出来后,户籍在当地的就在当地找工作了,外地的,像南粤那个堂口的女阿宝,都回了老家,四川的也回了四川。这么多年过去了,年纪大的阿宝估计已经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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