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杯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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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杯茶-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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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杯茶 第一部分(11)

晚上还没到,摩顿森已经把堆成一座六七米高小山的四十二项材料全部勾齐。卡车工人赶在天黑前把货捆紧,然后将粗麻布盖过车顶,在车子两侧用粗绳绑紧。

摩顿森爬下车和阿布都告别时,人们蜂拥而上,送给他香烟和打算捐给学校的卢比纸钞。急着离开的司机已经发动了引擎,黑色的柴油油烟从卡车双排气管喷出。虽然周围如此嘈杂混乱,阿布都却在人群中安静肃立,进行着“都阿”,为摩顿森的旅程祈福。他闭上眼睛,把手移向摩顿森的脸,整个人沉浸在安拉的圣灵之中。他抚着自己染成橘红色的胡子,热切祈求摩顿森一路平安,祷告声淹没在喇叭的轰鸣中。

阿布都张开眼睛,握住摩顿森那双脏污的大手。他仔细端详着这位大个子朋友,注意到自己昨夜擦亮的那双鞋已经蹭上了油污,昨天才做好的新夏瓦儿下场也一样。“我想不是波斯尼亚人,葛瑞格先生。”他拍拍摩顿森的背,“现在,你完全是个巴基斯坦人了。”

摩顿森爬上卡车顶,朝筋疲力竭地站在人群边缘的阿布都点头致意。司机挂挡准备上路。“安拉乎艾克拜尔!”人们同声高呼起来,“安拉乎艾克拜尔!”摩顿森高举着胜利的手势挥舞道别,直到朋友火焰般的橘红色胡子隐没在汹涌的人潮中。

卡车一路咆哮西行。虽然司机穆罕默德一直叫摩顿森坐进驾驶室,但他还是坚持坐在车顶,享受这神气的时光。拉瓦尔品第车厂里的艺术家们在卡车顶上焊接了一个漂亮座位,像一顶时髦的帽子一样高踞在驾驶室上方。跨坐在材料上的摩顿森用麻布和干草帮自己堆了个舒服的窝。陪伴他的,是好几箱穆罕默德准备带到山区去卖的雪白鸡,以及从驾驶室窗户传出的旁遮普语流行歌曲。

离开拉瓦尔品第稠密的市集后,干燥褐黄的乡野豁然展开,间或点缀着几片油绿,远方是喜马拉雅山麓的丘陵地带,隔着傍晚的热气尘烟向他们招手。每当贝德福德的喇叭狂响时,小车们就纷纷闪到路边,识相地把路让给这头巨兽。

摩顿森的心情就跟他们经过的烟草田一样平静,那片熠熠生辉的绿,仿佛被风吹拂的热带海洋。历经一整个星期的讨价还价、锱铢必较之后,他觉得终于可以放松下来了。“卡车上面又凉快又通风。”摩顿森回忆道,“从抵达拉瓦尔品第的第一天起,从来没这么凉快过。我觉得自己像个坐在宝座上的国王,我感觉自己已经成功了,仿佛正坐在我的学校上头。我把需要的所有东西都带来了,而且完全控制在预算内,就连吉恩?霍尔尼博士都挑不出任何毛病。我当时憧憬着,不出几个星期,学校就会盖好,然后我就可以回家、想想自己接下来的人生。我好像从来没有那么满足过。”

突然间穆罕默德紧急刹车,把车停到路旁,摩顿森用力抓着鸡笼才没从车顶摔出去。他弯下身用乌尔都语问:“为什么突然停车?”

穆罕默德指指烟草田边缘处的一间白色小清真寺,人潮正往那儿涌去。关掉音乐后,宁静的空气中传来宣礼员清楚的呼喊声。他没想到一路上急着赶路的司机,竟会虔诚到停下车来做晚祷。他知道,在这个地方,有太多事情是他理解不了的。他告诉自己,至少这样有机会在车旁找地方练习祈祷。

天黑后,灌下一杯浓绿茶,吃了三盘从路边摊上买的黄豆咖哩,摩顿森躺回车顶的小窝,望着丝绒般天空中的点点繁星。

在拉瓦尔品第往西三十公里处的塔克西拉,他们离开巴基斯坦的干道开始往北转进山区。几百年前,塔克西拉是佛教和伊斯兰教冲撞争雄的宗教中心;但对摩顿森在车轮上摇摇晃晃的“学校”而言,这个地区几百万年前发生的板块冲撞,才是更值得关心的事情。

在这里,平原与高山相遇,古丝绸之路转为险峻,道路变得无法预测。伊莎贝拉?伯特是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女探险家,她在1876年的旅行中,记录了从印度亚板块平原进入巴基斯坦的艰险旅程。“渴望到达高原的旅行者无法搭乘马车或推车前往。”她写道,“大部分的路必须徒步行走。如果旅行者在乎他的马,就必须在崎岖不平而且陡峭的下坡路段下马行走,而且这种路段还不少。”

◎三杯茶 第一部分(12)

“‘路’,”她继续写道,“是花了极大的力气和代价建造的,因为大自然强迫筑路者照着她的引领,沿着她所刻画的狭隘溪谷、沟壑、山峡与深渊来建造道路。有时‘路’只是悬在怒吼洪流上的岩架,而且长达好几公里。当两个车队要会车时,其中一个车队的牲口必须挤在山边让路,而他们立足的地方通常很危险。有一次与一个车队交会时,我仆人的马就被一匹载着货的驴子挤落断崖,淹死了。”

贝德福德卡车蜿蜒攀爬的这条喀喇昆仑公路,是伯特一行人所经山路的高价改良版。早在1958年,刚刚独立、急着和中国建立运输联结的巴基斯坦,就开始了这项人类历史上最艰难的高原道路建造工程。喀喇昆仑公路基本上是从崎岖的印度河峡谷里硬生生辟出来的,四百公里长的筑路工程牺牲了四百名工人。建造这条“高速公路”时,工程师进行重机工作前,必须先将推土机整个拆开,用驴队将零部件载上山,然后在山上重新将推土机组装起来。巴基斯坦军队曾试图用苏式MI…17直升机将推土机送上山,但在首次飞行任务中,直升机就因强风和峡谷过窄,擦撞到崖壁后坠毁,机上九位成员全部丧生。

1968年,中国提出建造一条通往中亚的通途,中方负责监造策划并提供经费,完成这条从中国喀什到伊斯兰堡、长达一千三百公里的国际公路。经过十多年的艰苦努力,动员了人数足够组成一支军队的筑路工人,这条名为“友谊公路”的道路终于在1978年宣告完工。

随着海拔上升,空气中开始飘来一丝初冬的寒意,摩顿森拿了一条羊毛毯裹住肩膀和头。他头一次开始担心,自己能不能在寒季来临前把学校盖好。很快他摇摇头,决定不要庸人自扰,把头靠在干草堆上,在卡车有规律的震动中睡着了。

第一抹日光出现时,距离他头顶不到两米的鸡笼里,一只公鸡毫不留情地高声啼叫起来。摩顿森睡得全身发麻,又冷又想上厕所。他弯身到车窗旁想让司机停车,却看见司机旁边那位壮得像熊的副驾驶正把头伸出车窗往下看,他顺势望去——下方四五百米深的峡谷底部,咖啡色的河水正在乱石丛中汹涌奔流。摩顿森转头往上看,河岸两侧都是笔直耸立、高差达数千米的花岗岩壁。

贝德福德卡车在一段极陡的坡路上奋力攀爬,穆罕默德手忙脚乱地来回换挡,最后甚至硬是用蛮力猛切到一挡,车子还是力不从心地往后滑退。摩顿森趴在车顶边缘往下看,发现卡车后轮离峡谷边缘不到一米远,在穆罕默德拼命踩油门时,后轮扒起的碎石一直落向深谷。只要车轮离崖边太近,副驾驶尖锐的口哨声就会响起,然后车轮便又反向回转起来。

摩顿森不想打扰穆罕默德,回到车顶的座位里。之前他来攀登乔戈里峰时,一心只想着登顶,完全没注意到这段沿印度河而上的道路;回程的路上,他又专心于思考为学校募款的各种计划。这回,再次来到荒凉险峻的山区,看着贝德福德在这条“高速公路”上以二十来公里的时速挣扎前进,他对于将巴尔蒂斯坦与外界隔绝起来的高山深谷,有了全新的体验和了解。

峡谷开口大到能在边缘处容纳一个小村落时,他们下车吃了顿早餐,内容包括“恰巴帝”以及加了奶和糖的红茶“度巴地”。穆罕默德比前一晚更加坚持,非要摩顿森坐到驾驶室里,他只好勉强答应。

摩顿森坐在穆罕默德和两位副驾驶中间。和巨大的卡车相比,穆罕默德显得格外瘦小,勉强够得到油门踏板。大熊副驾驶一口接一口吸着大麻水烟,对着另一位乳臭未干的小副驾驶猛吐烟雾。

这辆贝德福德的内部装饰不逊于外观,也相当狂野:闪烁的红灯泡,克什米尔的木雕,宝莱坞明星的三维照片,一堆亮晶晶的银色铃铛,还有一束只要穆罕默德刹车太急就会戳到摩顿森脸上的塑料花。“我觉得自己好像坐在一间慢慢往前滚动的妓院上头。”摩顿森说,“移动速度之慢,简直像是毛毛虫在爬。”

在最陡峭的路段,副驾驶们就跳下车在后轮位置放上大石头,等贝德福德蹒跚移动几厘米后,再将石头搬到新的后轮位置。他们就这样辛苦单调地重复着,直至抵达平路。这期间,虽然偶尔会有超过他们往上开的吉普车,或是迎面轰鸣而来的巴士,但大部分时间路上只有他们孑然前行。

◎三杯茶 第一部分(13)

太阳早早就遁入陡峻的岩壁,消失了,傍晚时分,深谷底部漆黑难辨。车子在黑魆魆的弯路上蜿蜒行驶,穆罕默德忽然紧踩刹车。原来他们差点撞上前面的巴士,而巴士前方则排起了几百辆车——吉普、巴士、贝德福德卡车——全都卡在一座水泥桥前。摩顿森和穆罕默德一起爬下卡车一探究竟。

他们走到桥边,发现路障显然不是喀喇昆仑公路常有的落石或雪崩,而是守卫在桥边的二十多个缠黑头巾、蓄着络腮胡的粗犷男子。他们的火箭炮和苏制冲锋枪随意地对着一群巴基斯坦士兵,所幸士兵的武器还很明智地放在皮套里。

“不妙。”穆罕默德挤出一个生硬的英文词汇。

一位黑头巾男子把火箭炮放低,招手要摩顿森过去。赶了两天路的脏臭加上头上包着羊毛毯,摩顿森很确定自己看起来不像外国人。

“你从哪儿来的?”那人用英文问,“美国人?”他举高手中的瓦斯灯研究摩顿森的脸型。

摩顿森看到那人疯狂的蓝眼睛,眼眶周围还涂着黑色颜料“苏马”,这些人属于军事武装“塔利班”组织,自打1994年起,他们就大批涌入巴基斯坦边境。

“是的,美国人。”摩顿森小心翼翼地回答。

“美国,第一个。”问话者把手上的火箭炮放下,点了根当地的檀德牌香烟递给摩顿森。摩顿森平常并不抽烟,但他觉得这时应该接受人家的好意,就吸了几口。穆罕默德走过来,一边为打断他们致歉,一边暗示性地用手肘轻碰摩顿森,把他带回卡车那里,整个过程中,穆罕默德的眼神始终都没有和那个人接触。

穆罕默德在车尾用小火煮着茶,打算在此过夜。他把从其他司机那里听来的小道消息讲了出来。这些人已经把桥封锁一整天了,有一小队士兵刚被卡车载到三十五公里外的帕坦军事基地去请示,之后再决定桥是否要重新开放。

摩顿森有限的乌尔都语,以及穆罕默德有些自相矛盾的解释,让他无法确定自己是否听懂了司机的意思。但他至少可以确定,他们所在的村庄叫“达苏”,位于巴基斯坦西北边境最荒凉的科希斯坦区。科希斯坦向来以盗匪闻名,“名义上”隶属于伊斯兰堡,实际上却我行我素,从来不受中央政府控制。“9?11”事件后,在美国政府试图摧毁塔利班政权的战争中,此处偏远又崎岖的山谷,成为塔利班及基地组织支持者的最佳藏匿之所。恐怖分子熟知此处地形,可以轻易从荒凉的山野间逃匿。

持枪守桥的那些人住在附近山上的村落,他们宣称有个从遥远的伊斯兰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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