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器心中长松了口气,这时那老内侍端着水盆过来,李成器忙赶出去截下道:“给我就是,一时爹爹要沐浴,你去命人烧些热水。”
李成器端着水盆回来,正听见高力士低声道:“薛郎君与临淄王殿下已经密见了万骑将军葛福顺李仙凫,他们皆愿决死从命。”李旦将双手浸入盆中缓缓搓去泥污,道:“与他们共事的还有谁?”高力士道:“事关机密,共事的只有临淄王的好友刘幽求,还有太平公主府的典签王师虔。”李旦擦干了手,取过笔墨,一边写香料方一边道:“谋国之事不可无大臣,让他们去找崔日用。”高力士微吃一惊,低声道:“此人是宗楚客一党。”李旦微微摇头道:“无妨。”高力士神情复又恢复平静,立刻道:“奴婢记下了。”李旦又道:“告诉他们,先保太平公主,其次保身,勿以我为念。只要我李氏有一脉不绝,便足匡复社稷。”高力士亦知道相王父子二人陷于深宫,若外间有变,很可能会引得太后先杀相王,此时也无法说些虚应套话,只得又应道:“是。”
李旦将那张方子写好,又转头问李成器:“你有什么需要的么?”李成器一直默默听他们对答,待父亲问到自己,才骤然惊觉,高力士要走了,也许这是他唯一一个机会,与花奴通讯息。他想告诉他自己的思念,以及他从未来得及实现的愿望,古人离别时,尚能写篇诗赋来倾诉黯然销魂之情,他却连一个字都写不得。他想起李旦那日的话,摇头道:“没有。”高力士叩首拜辞,便出了门,李成器的目光追随他的一身青袍,渐渐融入夏日园林的繁茂青葱,眼前的景象却似隐藏在春水碧波中一般,有涟漪微微摇漾。
69
69、六十八、汉代金吾千骑来(下) 。。。
自高力士走后,李成器和李旦反倒安下心来,只静等那一日的大事。李成器又向内侍省要了一张琴,每日里与父亲抚琴对弈,父子俩在这幽凉之所与世隔绝,绿窗敲棋堂上弄弦,从竹木间而来的清风犹带一股清香,舒适惬意。外间多少人奔走来去,都在做着轰轰烈烈的大事,于他们父子来说,却是此生少有的适宜悠闲,不思将来,亦无过往,当真是得了上天恩赐。
只是那日夜间,李成器服侍李旦睡下了,轻步走到窗边,想给熏炉中再添些香料,却一抬头间看到天青似水,月朗星稀,一轮圆月高悬碧海晴空之中,银箔一般的月光透过绿纱窗直射到了地上、桌上,和他的青衫上。他的胸怀似被这明月掏空了,若不仔细看去,这花木萧萧月色溶溶,与他和花奴赏月的洛阳修书院、长安五王宅都依稀相似,只是也许此生都无法同他再看一回月亮。他到此时才真正明白“不知江月待何人”的悲怆之意,他并非勘不破生关死劫,却仍是畏惧离别,舍不得相思,害怕有一日跟这月光、跟那个人都断绝了关系。
李成器在窗边呆立一阵,想对花奴说些什么,信笺自然是不能写的,沉吟了一刻,便缓缓走到堂上,将那张琴翻过来,用篦刀在琴腹上刻道:“寄花奴:客从远方来,赠我漆鸣琴。木有相思文,弦有别离音。终身执此调,岁寒不改心。愿做阳春曲,宫商长相寻。'1'李成器于百福院中。”
他并未学过镂刻,刀子用起来笨拙生硬,字迹甚是丑陋,丝毫看不出他的笔迹来。他又觉得自己有些可笑,这张琴会到花奴手中么?他会不会恰好翻过来看到?有那么多的情意在他心中起伏,然而上天给他的希望甚是渺茫。
韦璿被姑母分派来这里看守相王,守了近十日都无任何变故。眼看着姑母登记在即,他心中也甚是欢喜,晚间自斟自饮了两杯酒,毕竟不敢多饮,又交待了守卫羽林们夜间认真巡查不可懈怠,便回廊下庑房内睡下。睡至半夜,忽然被一声大喊惊醒,骤然坐起身来,耳旁似乎听到纷杂的呐喊喧嚣,恰如铜壶煮水,一片纷乱中还隐隐藏着急切的乒乓之声。韦璿怔忡中却还以为自己梦魇了,忽然他房门被撞开,一个羽林惊慌喊道:“将军!有人劫院!”
韦璿悚然惊醒,也顾不得穿衣,赤足跳下床来,捉了床边的长戟就冲出门去,外头却已乱成了一锅粥,火把晃动中但见数百名羽林斗在一处,竟是服色相同,混乱中不及细看面目,也不知哪个是己方的人。他一跺脚对身边那人喝道:“带上你的人,跟我入院去杀李旦!”韦太后曾交待他,一旦有变,立即行釜底抽薪之策杀掉李旦。他带着十数名羽林奔进院中,迎面正撞见薛崇简一手扶着李旦,一手扶着李成器,从院中出来,韦璿大恨之下也顾不得许多,挺戟直向李旦刺去,薛崇简右手上虽握有一把剑,但因扶着李旦,一时挥舞不出,情急下只得奋力用肩头将李旦撞倒,那一戟正刺薛崇简右臂上,李成器大惊之下呼道:“花奴!”
薛崇简但觉右臂上一阵钻心疼痛,此时也顾不上护痛,忙将剑交到左手,奋力将韦璿的长戟架住,高声道:“你们带我舅舅和表兄走!”四名万骑军搀扶起李旦与李成器就跑,李成器却奋力挣脱,急喊道:“你们快去救他!”那两人见薛崇简左手执剑,与韦璿斗得甚是艰难,也不敢怠慢,忙去相助,两柄剑将韦璿的长戟接了下来。薛崇简一支孤兵突入宫禁救人,带的人不算多,却都是万骑中武艺高强的健儿,虽然以寡敌众,加之奇兵突袭,也抵御住了众守兵,薛崇简转身抓起李成器的腕子,扯着他向院外奔去。
李成器在无数攒动的火光人影中,跟着薛崇简拼命向院外狂奔,其间有羽林守卫阻拦,皆被薛崇简用剑刺倒。李成器脚下数度磕绊,想是被踏到了尸体,在这生死交睫的一刻,刀光剑影就在身侧,谁也料不到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反倒没有清晰的恐惧感。唯一分明的知觉是有温热的液体淌过自己手腕,他知道这是薛崇简的血。
身后隐隐还有杀伐呼喝之声,却未再有守卫追上来,薛崇简这才稍稍缓了步子,见自己身边除了扶着李旦的那两名万骑,只剩下一二人,回头一望百福院的方向仍然是火光晃动,料来是万骑健儿们拼死为他们挡住了追击。他双目一热,此时却也无法再想更多,向那几名万骑道:“报讯!”当即几人齐声高喊:“百福院太平!”他们人数虽然不多,但数个声音聚在一起,却也声彻于内外。
薛崇简喊罢,带着李旦与李成器继续奔跑,快至玄德门时,忽然听得门外一声震耳欲聋呐喊,接着那扇巨大的宫门阵阵耸动,如同被巨浪拍打的堤岸,发出痛楚的轰鸣。李旦问:“你的人?”薛崇简只答:“葛福顺!”
那股洪流蓦然冲开了夜间紧闭的玄德门,无数身着甲胄的将士如黑色的潮水奔涌进来,迎面扑来的风中带着烟火气、血腥气、畜生的腥臊气,如长长的火舌舔过他们的面颊。地面被人和马匹踏得震动不已,一身甲胄的将领当先跳下马来,奔至李旦前深深一躬道:“殿下,臣营救来迟,罪该万死。”李旦虽然站住,仍是急剧喘息不已,他勉力点点头,扶着葛福顺冰冷的甲胄道:“将军劳苦。”葛福顺一挥手,向身边的亲卫到:“送殿下与薛郎君去玄武门!”
几个亲兵立刻牵过马匹来,葛福顺亲自扶着李旦上马。薛崇简被自己的大军包围,一口气松下来,才觉得右臂伤处剧痛彻骨,带得从肩头到小臂都阵阵抽搐,而左臂也酸痛得连剑都提不住了,见人将马带至自己身边,回头向李成器一笑道:“表哥带我一程。”
李成器在剧烈的奔跑之后,连呼吸都微带血腥之气,无数的将士呐喊着从他身边经过,让他根本就听不见薛崇简说了什么。剧烈的火光只是照亮了那个明媚笑容,让他看得清那俊俏的嘴角微微上扬,看到那明亮的眸子闪动出一种奇异的色彩,他眉梢眼角流溢着三分飞扬骄傲,三分柔情安慰,却还有三分稚子的娇态。这个笑容让李成器终于明白,他已从地狱回到这光烛天地的人间。
李成器先扶着薛崇简上马,自己也跨上去坐在他身后,感到那个人放松了身子,将所有重量都依靠在他怀中,脸颊也蹭着自己的颈子。李成器低声问:“痛得厉害么?”薛崇简懒懒从鼻中应了一声:“嗯。”李成器也未再说什么,只是牵着缰绳的手臂微微收紧,将怀中人拥住,又低头在薛崇简颊边轻轻一吻,才磕一下马腹策动坐骑。
直到马匹走动起来,薛崇简仍有些恍惚,那一吻轻盈如蝴蝶触碰花蕊,若不是自己面颊上留下了宛若飞雪飘落的微微湿润,几乎便让他以为是在做梦。这是他们头一次当着万千人的面如此亲昵,那么多人从他们身边经过,这些人是否看到,对他们来说都已无关紧要了。他们能感到的只是彼此相契的心跳,以及对方身上熟悉的气息,将周遭的烟火血腥之气都隔绝开来,这两人一骑,便是金灯代月的清净世界。
他们逆着大军行至玄武门,李隆基和崔日用已亲自带着人来迎接,李隆基扑倒在李旦马下放声大哭,口称死罪,李旦亦感慨泪下,下马来扶起李隆基叹道:“宗社祸难,赖汝安定,何罪之有?”李成器扶着薛崇简下马,薛崇简忙问:“我家那边怎样?”李隆基道:“那边已经得手,王师虔带人去迎接姑母,料得片刻就到。”几人这才松了口气,李成器道:“快寻大夫来,花奴受伤了。”崔日用忙道:“臣防着有变,带了自己的家医来。”一个大夫背着药箱匆匆躬身上前,薛崇简摇头道:“现在不急,再等一刻。”李旦此时已恢复了从容,望着南边隐隐火光,道:“宫中是如何部署的?”
李隆基忙上前道:“葛福顺攻玄德门,李仙凫攻白兽门,若得手,将会于凌烟阁前。”李旦点点头,又望见李隆基身边跟随了一名年轻人,道:“这位大人是?”那人忙脱帽叩首,道:“臣南苑总监钟绍京叩见殿下。”
此人虽是掌管着南苑修葺事,手下的也都是工匠,官衙却处于宫苑之内。李旦这才明白薛崇简何以能带人突入宫禁,原来他们竟连这样一个工头儿都用上了。李旦微微一笑,亲自扶起钟绍京,道:“多谢大人相救。”
远处几支火把闪耀,太平公主骑着马带着一队侍从奔驰而来,薛崇简忙跑上前去叫道:“阿母!”太平老远看见兄长与儿子,她跳下来马来一把抱住薛崇简,哽咽道:“你吓死阿母了!”却听薛崇简“哎呦”一声,惊道:“怎么!”薛崇简一笑道:“无妨,受了点小伤。”
这时忽听宫院内传来呐喊:“凌烟阁太平!”李隆基大喜道:“他们得手了!”他向李旦一躬身道:“儿子这就去接应两位将军。”李旦点头道:“一切小心,不要伤害皇帝。”李隆基一愣,道:“爹爹?”李旦神情肃然道:“作乱的只是逆韦,重茂毕竟是你三伯的亲子,是当今名正言顺的皇帝,我们都不能担这个罪名。三郎,爹爹命你保全他,不是惺惺作态,也不是同你商量。”李隆基面上微微变色,躬身道:“儿子不敢莽撞。”他和崔日用、刘幽求、钟绍京等翻身上马,正要策马奔出,他忽又想到一事,回头道:“大哥要同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