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陈白露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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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朋友陈白露小姐- 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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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只是这个道理呢,一个十八岁的少年并不懂得。

“这位朋友用了半年的时间把自己身上‘大院子弟’的标签完全洗掉, 一点儿不剩,并且变成了它的对立面。他和LA本地的街头混混搅在一起,戴头巾、飙车、飞叶子,整日整夜high着醉着,除了卖叶子给学弟, 几乎不去学校。

“四年之后这位朋友回国,他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在大院里生活的能力。他已经被文明世界同化了,看着这个封闭的院子,处处觉得不顺眼。 他的爸爸妈妈给他找了个工作,这个工作简直是为收容像他一样的子弟而设的。这些人在闲职上拿着高薪,真正的收入来源却是利用家里的关系为政商牵线。你知道一个在LA生活了四年的人有多反感这样的人生? 简直多待一天都觉得恶心。

“这位朋友对父母说想去德国读一个硕士,所以必须辞职学一年德语。他的父母很高兴,以为终于知道要强了。可是这位朋友辞了职、搬出大院,却根本没有用心上过德语课,每天像在LA一样东游西逛、吃喝玩乐。所以说知子莫若父,他爸爸早防着他这一点,生活费给得很少。 “一个习惯了花钱如流水、又没有什么生存能力的人,你要他怎么办呢?他想来想去,自己在北京最好的小学和中学读过书,又在LA留过学,可是学到手的技能,竟然是卖叶子。在LA,这是合法的,所以这位朋友呢,根本没有把这件事看得很严重,道德上的压力是绝对没有的, 只不过因为在北京这种事是违法的,所以他很谨慎。

“他后来做得很大——如果你要写一本和毒贩有关的小说,我可以细讲给你听 ——但是很隐蔽。他从来不请朋友到家里做客,虽然他的货物并不放在家里。很多朋友为这件事感到纳闷,还传出了一些猜测:有人说他住在顶级豪宅里,却害怕露富;有人说他父母只给他租了一个小单间, 他害怕朋友取笑;还有人说是因为他在家里养了两三个姑娘……总之一个比一个荒诞。假如他是一个孤零零的人,无亲无故、无牵无挂,完全可以做得高调一点儿,至少,让哥们儿姐们儿知道自己的住处是没有问题的;他谨慎到变态的地步,完全是出自一个放不下的心结:万一出了事, 自己无所谓,可是父母呢?他们操劳半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养出这样的儿子,半辈子的清名都勾销了。

“他因此活得很分裂。生活中的朋友把他当作和自己一样的纨绔子弟,没有人知道他和他们一起吃喝玩乐的钱是带血的,没有人知道他同黑道来往、频繁搬家、不敢交女朋友、在街上见到警察哪怕是交警都会心脏漏跳一拍。黑道上的朋友呢,都以为他是从小在街头混起来的大哥, 谁想得到他父母是谁?谁知道他本来过着什么生活?

说出来又有谁会信呢?

“有一天,他做生意回来,在小区外的马路上发现有不少警察,小区门口也有;到了楼下,发现楼下有一辆警车,三个警察坐在里面打牌。他当时就慌了,以为自己出了事,骑着摩托车掉头就跑,一路在三环上狂奔。他要去一个安全的地方,可是哪里能比大院更安全呢?他只能回家。 一路上他还在想警察有权力随便出入大院吗?要和父母坦白吗?他们救得了自己吗?能救到什么程度?如果父母出面与否的结果没有太大区别, 他宁愿一个人扛下来,只求别对外公开自己的身份,保全父母的名声。

“他把摩托车停在父母家楼下的时候膝盖已经软了,在门口的台阶上坐了一刻钟才上楼。推开家门他傻掉了,满屋客人,像是一个沙龙,又像是酒会,宾客都是大人物。你能想象吗?一门之隔,在门外还是逃犯, 在门内又是公子哥。

“这位朋友出国后就没有再认真读过书,可是在他小的时候,父母很重视对他的教育,他小学时就读过《红楼梦》,有一句话,在他坐在那群绝顶大人物中间的时候,一字一字地跳进他的脑海里:训有方,保不定日后做强梁。

“好在他没急着对父母坦白,那场宴会还没结束,他就听懂了:这几天在开‘两会’,所有的街道和社区都增加了警力。

“他的小学是在一所贵族学校念的,在郊区,平时寄宿,周末父母接回家。一个不到十岁的小男孩万万不该远离家人,十几年后他回想起来, 那是一段完全灰暗的童年。那时候吃过晚饭,有一段自由活动的时间, 他在塑胶跑道上跑步,脚下是厚厚的金黄的落叶,他听着自己沙沙的脚步声,心里想:好孤独啊。

“后来他在哥们儿和小弟面前都不能说‘其实我是谁’的时候,他常常想起这句话。当然孤独从来不是可以解决的问题,古今中外、智者文盲,谁能摆脱孤独感?只是人心的承受力是有限的,当你完全不能在任何一个群体里找到一丁点儿的认同感时,那种感觉很痛苦。他做完生意常常是午夜,和朋友们喝酒聚会也是在夜里,他不知道有多少次冲动地想对着夜空喊一句:‘喂 ——你知道我是谁吗?真想告诉你我背后的事, 哪怕用别人的名字讲出来,只要让我讲出来!’“当然不能讲。后来他在德语班认识了一个姑娘,天真可爱得像一张白纸。他很喜欢这个姑娘,觉得她简直是在一个漂亮的外表里投入了纯洁的灵魂,如果世界上有天使,那么就是她这样。他请姑娘吃饭,把自己经历过的好玩的事都讲出来,想逗姑娘开心,可是不管他说什么,哪怕添油加醋地让自己听起来更厉害,姑娘也总是淡淡的,好像根本不觉得这些奇遇算什么大事。

“然后他心里一动,说:‘你知道吗,其实我是个毒贩。’ “没想到姑娘点头说:‘好啊。’“‘你信吗?’ “‘信。’ “然后这位朋友被吓到了。姑娘的神情很笃定,不像是在开玩笑。他问为什么,姑娘说:‘因为你总是嬉皮笑脸,可是眼神又很不开心,你讲的那些飙车呀、逃课呀,都是皮毛,我知道你心里一定有个大秘密。’“他很后悔自己没有把持住,坚守了一年的秘密,就这样糊里糊涂地说出了口。谁知道这姑娘是什么来路呢,谁知道她可靠不可靠。他只能不动声色,说,‘所以你也要告诉我一个秘密,当作回报。’“姑娘说:‘我以前是做二奶的,现在不做了,读书、镀金、洗白,做个好人。’“这一次惊吓比刚才还要严重,他一直以为她还是处女呢。可是冷静下来一想,难怪她的眼神里总带着悲悯,难怪她从来没有大喜大悲的时候,她的淡泊被他误认为是天真,其实那是历尽沧桑后的超脱。

“这个姑娘成了第一个知道他地址的人,他们住在一起。他手把手地教姑娘如何分辨货物的等级、如何从细节里看出对方是否在撒谎、如何躲开警察的跟踪、如何不吸入也能验货。姑娘的聪明不亚于他,而且比他更谨慎,她很快可以独立工作了,他的压力小了一半。

“男混混和女混混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只可惜幸福没有持续太久。他的野心很大,生意做得越顺手,就越想要扩张。当时有一所高中里的校霸来找他,要他做唯一的货源,这件事给了他灵感,他想把这张网铺满全区的高中,以后还可以扩张到整个北京……但是女孩不同意。

“他们大吵一架。女孩说,成年人应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任,但是孩子没有这个能力,赚这样的钱,将来会遭报应;这位朋友说,高中生虽然是未成年,但是心智已经成熟了,他们不该得到特殊照顾。

“其实他心里清楚女孩是对的,可是谁能抵挡钱的诱惑呢。钱是糖果,是泥潭,是魔鬼,他背着女孩同校霸做生意,可是很快被女孩发现了。女孩说,‘我尊重你的选择,何况这本来就是你的事业,只不过我从此不再碰你的生意,你最好一丁点儿都不要让我知道,你的得意不要再向我炫耀,你的压力也不要再在我的怀里发泄,从此你把我当作从不知情的人。’“可是他们的感情本来就是建立在相依为命的基础上的,一旦这层关系被抽掉了,生活突然变得干瘪乏味。他们在冷淡的关系里过了半年,这位朋友就出事了。

“他开始在全区的高中里扩张业务,可是这些高中里有的是对家的地盘。他想靠低价和暴力把对方挤走,本来是胸有成竹的事,但对家搬出了大靠山。这靠山之大,是即使他把他的父母抬出来也摆不平的。结果他不仅没有挤走对方,反而有一天在回家的路上被几辆警车跟踪,而这一次绝对不是虚惊一场了。

“直到这时候,他才像大梦初醒一样,明白在LA学到的街头生存法则,并不能原封不动地适用于北京。这里同利益相关的地方,不管是中心还是角落,早就被有权力人的瓜分殆尽。

“他像上次一样想躲回大院,但是这一次,他在中途就被警车截下了。万幸那天他身上是干净的,警察盘问了他一宿,什么收获也没有。 然后他决定收手了。

“如果他父母换作别人,他一定会斗一斗;可他们偏偏不是别人,他不能让他的姓氏蒙羞。有的人玩得起,可是他玩不起,那么就只好认输。 “在黑道飘荡两年,每一天都像是世界末日。谁也不知道第二天敲门的是送奶工还是警察。所以钱像流水一样进来,又像流水一样花出去。 他不会理财,姑娘也不会,两个人糊里糊涂地,到最后分文不剩。

“那么,这两年他饱受的不被认同的孤独感和背负的道德原罪,都成了白白付出的辛苦,到最后除了一段污点人生之外一无所有。当然,流水一样地花钱也带来过快感,毕竟这世界上还有不计其数的难民为温饱而发愁,这城市里还有数不胜数的同龄人辛苦工作却只能勉强维持生活, 可是挥霍带来的物质享受那么空洞而浅薄,在他决定收手的时候,竟然找不到一点儿回忆。

“不管怎么说,逃离等级森严的体制,做一个自由的大毒枭,这个天真的梦总归是破灭了。其实他何曾逃离过体制,遇到危险的时候,[·]他比谁都清楚体制是唯一能保护他的地方;他又何曾得到过自由,那万千繁华背后是无边的孤独,他陷入其中,痛苦得要窒息了。

“你总要把这些荒唐事都经历一遍,才能老老实实回到初设的路子上。好在年轻人犯错误,全世界都会原谅。他收手之后对他爸爸说,我不去德国了,我留下来,专心混官场,接你的班,请为我铺路。

“然后他对女孩提分手。他说,谢谢你陪我走完人生的一段路,但现在我要开始下一段了。

“女孩很伤心,说,我论才、论貌、论人品,哪一点不配陪你走人生的任何一段?只不过这从头到尾都是个骗局,你接近我,是因为我长得不错;你让我走进你的生活,是因为我可以帮你卖货;我退出后,在你身边,好歹也算个安慰。现在你要彻底洗白,我终于毫无用处。所以这从头到尾都是个骗局。

“女孩当时拿到了德国大学的offer,这位朋友和她提分手的时候,距离她开学还有半年。她说完这些话就消失了,谁也不知道她住在哪儿, 按理说,应该没有离开北京吧。过了一个月,这位朋友收到一篇十来万字的小说,没有署名,标题叫《女毒枭》。

“他吓坏了,当时他的爸爸已经在给他铺路,每天他都见许多大人物,过去的种种荒唐经历,如果没人提起,可能他永远都不会再想起;然而收到这本小说,他慌了神,谁知道女孩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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