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诗文鉴赏辞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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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渊明诗文鉴赏辞典- 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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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秦到晋,六百多年,此举大概。桃源的奇迹一直隐没了数百年,今日却向世人显露了她似乎是神仙般的境界。然而,“淳薄既异源,旋复还幽蔽。”桃源风俗自淳厚,世间风俗自浇薄,道不同又何能相谋?所以桃源只能显露一下便又深深隐蔽起来。“异源”二字极可注意,深刻揭示出桃源与世间在文化根源之地的异质。“薄”之一字,是对现实社会的根本批判。“借问游方士,焉测尘嚣外。”游方士,即游于方内之士,指世间俗人。试问世人,你们又怎能了解尘世之外的人间呢?不能的。你们与他们属于两个世界。“愿言蹑轻风,高举寻吾契。”我多么愿意乘着轻风高飞远举,寻找那些与我志趣投合的人们啊。诗人自我的最后出现,是诗人全幅真性情的自然呈露。

桃花源的理想社会,以没有压迫、没有剥削、人人平等、热爱劳动、富于人性、酷爱自由、忠于传统为特质。这一理想,是对当时现实社会的根本否定。当时的社会,充满阴谋、篡夺、屠杀、战争,广大农村,民不聊生。陶渊明躬耕便难得温饱,一般农民状况可想而知。没有对时代的感愤,对社会的反省,对人民的同情,绝不可能有这一理想的产生。桃源理想社会的人间性(非仙非佛、非彼岸世界),实是对当时盛行的佛教思想的根本否定。陶渊明所居附近的庐山,是当时佛教一大中心。元兴元年(402),名士刘遗民等百馀人与庐山僧人慧远,在佛像前建斋立誓,共期西方。影响极大。(《高僧传·慧远传》)西方,彼岸世界也。桃源则是人间世界。陶渊明所创造的社会理想,真正体现了中国文化的人间品格,亦是对当时中西文化冲突的有力回应。

桃源社会理想有一定的现实依据。从汉末至东晋,战祸频仍,各地人民往往逃入深山险境聚居避难,有的形成堡坞社会。但其中仍是等级制度森严。桃源则与之根本异趣。桃源理想,作为一种文化理想,更重要的成因是对于传统文化思想的继承与发展。她吸取了《礼记·礼运》大同社会“天下为公”,“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等思想,而扬弃了其“选贤与能”之成分;她吸取了《老子》“小国寡民,虽有什伯之器而不用”,“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等思想,而扬弃了其“民至老死不相往来”及“绝仁弃义”之成分(桃源尚有古礼)。她可能还吸收了魏晋以来从阮籍、嵇康到鲍敬言的无君论思想。终于是自成一新天新地、新境界。《桃花源诗并记》,堪称《礼记·礼运》以降,中国文化之一大瑰宝。

《桃花源记》与《桃花源诗》珠联璧合,又相对独立,读来并无重复之感。《记》以渔人之眼示现桃源。渔人背约,足见其为一俗人,故不可能对桃源有同情之了解。《记》中故事,可视为桃源文化与世间文化之一次碰撞。《诗》则以诗人之眼观照桃源,对桃源作深入揭示,并表达出对桃源之认同与追求。《记》富于传奇色彩,小说情调,《诗》则直凑单微,意蕴深远。《记》与《诗》为一整体,《记》是缘起,《诗》才是本体。《记》见“史才”,《诗》则见“诗笔”、“议论”。作品的结构,是“文备众体”,显示了艺术上的独创。《桃花源诗并记》,对后世同类体裁之文学创作,如元白叙事诗,实已导乎先路。

作者:邓小军

形影神三首

贵贱贤愚,莫不营营以惜生,斯甚惑焉;故极陈形影之苦言,神辨自然以释之。好事君子,共取其心焉。

形 赠 影

天地长不没,山川无改时。草木得常理,霜露荣悴之。谓人最灵智,独复不如兹。适见在世中,奄去靡归期。奚觉无一人,亲识岂相思。但余平生物,举目情凄洏。我无腾化术,必尔不复疑。愿君取吾言,得酒莫苟辞。

影 答 形

存生不可言,卫生每苦拙。诚愿游昆华,邈然兹道绝。与子相遇来,未尝异悲悦。憩荫若暂乖,止日终不别。此同既难常,黯尔俱时灭。身没名亦尽,念之五情热。立善有遗爱,胡为不自竭?酒云能消忧,方此讵不劣!

神 释

大钧无私力,万理自森著。人为三才中,岂不以我故。与君虽异物,生而相依附。结托既喜同,安得不相语。三皇大圣人,今复在何处?彭祖爱永年,欲留不得住。老少同一死,贤愚无复数。日醉或能忘,将非促龄具。立善常所欣,谁当为汝誉?甚念伤吾生,正宜委运去。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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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神问题是中国哲学中的一个重要命题,特别是老庄哲学中涉及形神关系的论述很多,如《文子·下德》中引老子语曰:“太上养神,其次养形。”《淮南子·原道训》中说:“以神为主者,形从而利;以形为制者,神从而害。”都表示了以神为主,以形为辅,神贵于形的观念。同时也指出了形神一致,不可分割的联系,如《淮南子·原道训》中说:“夫形者,生之舍也;气者,生之充也;神者,生之制也;一失位,则三者伤矣。”即指出了形、气、神三者对于生命虽各有各的功用,然三者互相联系,不可缺一。又如汉初推崇黄老思想的司马谈在《论六家要指》中说:“凡人之所生者,神也;所托者,形也;神太用则竭,形大劳则敝,形神离则死。”更直接地指出了形神合一,这便是老庄哲学中朴素唯物主义思想的体现。然而,在佛教兴起之后,佛教徒鼓吹形灭神不灭,灵魂永恒的唯心思想,如与陶渊明同时的沙门慧远曾作《形尽神不灭论》、《佛影铭》以发挥此种理论,《佛影铭》中就说:“廓矣大象,理玄无名,体神入化,落影离形。”意在宣扬神形分离,各自独立的主张,这种对形、影、神三者关系的见解代表了佛教徒对形骸与精神的认识,在当时的知识界曾有过广泛影响。慧远就曾命其弟子道秉远至江东,请深受佛教影响的著名的文学家谢灵运制铭文,以充刻石。陶渊明的这组诗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写成的。慧远本人与陶渊明也有交谊,如慧远曾于义熙十年(414)在庐山东林寺召集一百二十三人结白莲社,讲习佛教,他曾邀陶渊明参加,而陶渊明却“攒眉而去”,可见他们在论学旨趣上并不一致,如对形影神的看法就有很明显的分歧。陶渊明对此的认识可以说基本上本于道家的自然思想,这在他自己的小序中已加说明,陶渊明以为世间的凡夫俗子,不管贫富智愚,都在拚命地维持生命,其实是十分糊涂的事,因而他极力陈述形影的苦恼,而以神来辨明自然的道理,解除人们的疑惑。他揭出“自然”两字,以明其立论之根本。《老子》上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可见道家学说也以取法自然为核心,由此可知陶渊明的思想渊薮。此组诗中他让形影神三者的对话来表明自己的看法。

首先是形体对影子说道:天地永恒地存在,山川万古如斯,草木循着自然的规律,受到风霜的侵袭而枯萎,得到雨露的滋润而复荣,然而身为万物之灵的人类却不能如此。人活在世上,就像匆匆的过客,刚才还在,倏忽已去,再也不能回来,而人们从此便忘了他,似乎世上从未有过这样一个人。亲戚朋友也不再思念他,只留下了些生前遗物,令人见了感伤不已。我作为形体又没有飞天成仙的本领,你影子也用不着怀疑我这最终的归宿,但愿听取我的劝告,开怀畅饮,不必推辞,还是在醉乡去寻求暂时的欢乐吧。。电子书下载

接下去是影子回答形体的话:想求长生不老来维持生命是不可靠的,欲保养生命也往往落得苦恼又拙劣的下场。一心一意要去昆仑山修仙学道,却会发现此路的渺茫与不通。自从我影子与你形体相遇以来,一直同甘共苦,忧喜合一。我如憩息在树荫下,你就同我暂时分手;我若停在阳光下,你就和我不分离。这种形影相随的状况也难以永久持续,当我一旦离世,你便也不复存在。人死名也随之而尽,想起此事便令人心忧如焚,五情俱热。因而影劝形道:唯有立善可以立下美名,为何不去努力留名后世呢?虽说酒能消忧,但同立善相比较,岂不等而下之了!

最后是神作的阐释:造化没有偏爱,万物都按着自己的规律成长繁衍,人所以能跻身于“三才”(天地人)之中,岂不就是因为有了我精神的缘故。我与你们形和影虽然不相同,但生来就互相依附,既然我们结合托体于一身,怎么能不坦诚地说说我的看法:上古时的三皇被称作大圣人,而今他们却在何处?活到了八百多岁的彭祖虽力求长生,但也留不住他人间的生命,老的、少的、聪明的、愚笨的都将同样走向坟茔,没有什么回生的运数可以挽救他们。每日沉缅于酒中或能忘忧,然如此岂不是反而促使生命尽快结束吗?立善常常是人们喜欢做的事,可是当你身后,谁会加以称赞呢?极力去思索这些事情难免丧害了自身,还是听其自然,随命运的安排去吧。在宇宙中纵情放浪,人生没有什么可喜,也没有什么可怕,当生命的尽头来临,那么就让生命之火熄灭吧,不必再有什么顾虑了。

在这三首诗中陶渊明表达了他的人生哲学,后人甚至说:“陶渊明一生之心寓于《形影神》三诗之内,而迄莫有知之者,可叹也。”(马墣《陶诗本义》卷二)故此三诗对理解陶渊明一生的思想极为重要。据陈寅恪先生《陶渊明之思想与清谈之关系》所述,陶渊明笃守先世崇奉之天师道信仰,故以道家自然观为立论之本,既不同于魏晋时期的自然崇仰者,以放情山水,服食求仙为尚,如嵇康、阮籍等人,又不同于魏晋时期的尊奉孔孟、标举名教者,如何曾之流,而陶渊明既接受了老庄的思想,又有感于晋宋之际的社会现实,于是创为一种新的自然说。《形影神》这组诗中就典型地体现了这种思想。故此诗不仅体现了陶渊明个人之哲学观,而且对理解自曹魏末至东晋时士大夫政治思想、人生观念的演变历程有极重要之意义。按此说法,《形赠影》一首就是拟托旧自然说的观点,并加以批评。其中主旨在于说明人生之短暂,不如自然之永恒,这正是嵇康、阮籍等人对自然所抱的看法。持旧自然说的人又大多求长生,学神仙,而陶渊明诗中说:“我无腾化术,必尔不复疑”,其抨击长生求仙之术的立场显然可见。同时魏晋之间崇尚自然的人又往往于酒中求得解脱,以求在乱世中苟全性命,如阮籍与刘伶等人,故陶诗中也拟其说而有“得酒莫苟辞”的说法。

《影答形》一首,则是依托主名教者的口吻而对旧自然说进行的非难,并提出了对人生的看法。此诗首先指出长生不可期,神仙不可求,即意在指责主自然说者的虚无荒诞,同时,以为死生无常,形影相随,一旦离世,则形影俱灭,名同身亡。因而,他们主张由立善而留名,始可不朽,希望通过精神上的长生来达到永恒,这种主张显然得力于儒家立德、立功、立言为三不朽的思想,以为人有美名则可流芳百世,万古长存,因而不满于以酒消愁的处世态度,提倡追求身后之名。

《神释》一首即体现了陶渊明新自然说的主张,借神的话批评了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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