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兽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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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兽鉴- 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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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房间,铺天盖地,从墙到地,从桌到盏,全都是各种不明所以的墨痕、碳痕、划痕、刻痕。我下意识看他的手,肤如凝脂,光洁如玉。我咽了一口口水——还好,他不自残。
  “你来的正好。”他兴奋地指着墙上最大的一幅画,“我正在筹划修陂引水灌溉。但无先例可循,也不知这劳民伤财之举,最后可否如愿缓解干旱。你来帮我看看……”
  说道这里,他突然顿住,回头瞪了我几秒:“那个,忘了问兄台如何称呼?”
  “龙青。”我答。上前端详他的作品,左看,右看,歪着脑袋看,倒过来看……
  他叹气,将倒立的我搀起来:“算了,这地图除了我大概没人看得懂。上月王上的侍臣来访,还以为我画的是腾龙驾雾图。现在举国尽知叶县有个好龙成癖的县令。王上还赏了我龙绣的丝缎。”他指榻上被子的缎面,“那之后临县县令赠了我龙纹灯盏。”他指桌面的灯,“有个云游道士甚至送了我这个……”他开始在我面前宽衣解带。
  
  解下一条腰带。
  
  “那道士说我命里注定碌碌无为。但若佩戴这腰带,便可得真龙相助,名垂青史。可是……”他把腰带里侧给我看:“你见过绣得这么丑的龙吗?丑得我只好反过来系。那个修道之人还自称已通天眼,见过真龙。”
  我依次查看龙被,龙盏,龙腰带。最后指着龙腰带道:“这个最好看。”
  沈诸梁的眼里满是绝望:“我们去实地探水吧。”说着,他又把那腰带龙面朝里系了回去。
  
  花了数天查看叶县地形。我对沈诸梁说:“陂要修东西两道。东陂蓄水,西陂拦洪。”
  沈诸梁皱眉:“都旱成这样了,还要拦洪?”
  “两极相克相生。无水必有旱,有水必有涝。”我说,“未雨绸缪,不是坏事。”
  他点头。遂下令倾尽全县仅存之力,修建东西两陂,引水灌溉。
  
  这一修,忙忙碌碌,竟是十年。
  
  东西两陂逐年成型,其作用也渐渐显现。水系通畅了,旱灾亦慢慢缓解。十年间,叶县绿饶重现,人们安居乐业。
  
  十年,我伴他左右,眼见他青丝燃灯,眉宇渐锋。伏案间,每晚,他的目光透过烛火,仿佛也带了温度,灼在我身上,异样的暖和。
  
  “龙青。”他举起刚才埋头苦雕的巴掌大一片竹简,“这个怎样?”
  我叼着苹果指:“西陂的位置还应左移。”
  他黯然叹气:“这不是水利图,是一条龙。”却依旧举着那竹简,满目期待,“你不是说,真龙长这个样子吗?”
  我低头吃苹果,拒绝发表意见。
  他却不死心,继续鼓捣。不多时,拿过一个穿有坠穗,四边磨光的竹简凑过来:“送你的。”竹简上是一片纷杂得不明所以的线条。
  神兽的自尊使我拒绝承认那线团子是我的画像。我伸手:“再给我一个苹果。”
  “果树难栽,说好了一天只能吃一个。”他把竹简拍到我手上,“收着。以后凭这个每天找我领一个苹果。”
  “那你死了以后呢?”我找谁领?
  “下辈子继续有效。”沈诸梁说。
  
  两陂的工程还在继续,拓展、加固、修缮。叶县人尝到甜头,干劲十足,对沈诸梁更是爱戴。无论沈诸梁如何解释,他的家里,各色龙纹织锦、杯盘、家具、锦盒已经堆得眼花缭乱——这是淳朴的百姓们表达他们谢意的方式。
  
  叶公好龙的美名,亦就此进一步远扬。
  
  我对人类眼中那些所谓的“龙”已经见怪不怪了。我只是担心,智慧的百姓们下一步会发明出长有龙纹的苹果,那样我会没胃口下嘴。
  
  与此同时,我更担心东西陂的承受能力。
  
  当朝帝王昏庸依旧。上一次天谴,我为报沈诸梁一甘之恩,点拨他,借人和化解。下一次天谴,我不知我还能帮他们到何程度,或者说,人类还能自保到何种程度。
  
  次鉴青龙(下)——《天谴你丫靠谱点儿行不?》
  
  我无法逆天。当天令降雨时,我只能照办。
  
  数月后的一场洪水,席卷整个楚国大地。叶县由于东西陂的存在,损失相较之下甚小。但我仍然看到,那个曾省下一块儿糖偷偷塞给我的杂辫儿小丫头,如今只剩一具发白的小小尸体;县衙临街常煮五香豆给我吃的胖大婶,正在简陋的灵堂中抱着她丈夫的尸首无助哭号;那个给我缝了新衣的小裁缝,被坍塌的房梁打断了腿,余生只能挣扎爬行……
  
  “龙青。”沈诸梁的声音比天气更为潮湿,他从遍野的哀鸿中别过了目光,“陪我去城门吧。诸县的朝官快到了。”
  
  四方涝害,楚王大怒,欲治群臣之罪。众臣惶恐间有本奏:叶县治水有方,为全国上下受患最轻之地。应派各地政官去叶县学习,以尽快缓解全国水患为首任。
  
  于是他们来了。在为东西陂治水之功惊叹之后,他们又回去了。是否带走了治水良方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不久之后,叶县县衙收到了一纸王令。
  
  “叶县县令沈诸梁,十年前既知今日涝害,却知情不报,擅自修建东西陂,破海陆风水。利叶县一城之地而患全朝。令,革除沈诸梁县令一职,平东西陂以抚天怒……”
  
  他接了王令,彻夜未眠。次日,他提笔上奏。内容我不知道。
  
  半月后,传令官又来了,带来新的楚王密令。内容我还是不知道。
  
  送走传令官,沈诸梁出门来,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那抹熟悉的笑意在他眼角淡然自若。他拉起我:“去西陂看看水势吧。”
  
  西陂拦洪。眼前,是失控的滔滔江水。浪随风起,滚滚冲击着西陂,整个天下,摇摇欲坠。
  “这水,还要漫多久?”他问我。
  “如果你告诉了传令官:你有办法说服我止洪。”我说,“抱歉,我恐怕要立刻追上去吃了他……”
  他变出一个苹果堵住我的嘴——洪涝过境,食物都变得稀少可贵。我已经好久没吃到苹果了。那丝丝入鼻的香气,我分不清是苹果的,还是他的。
  “不要吃那种不健康的东西。”他靠在矮墙上,身后是漫天的波涛,“我怎会对他泄露此等天机。”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我咬了一口苹果——不爽,有点蔫了。
  “送我腰带那道士的原话,通篇是这样说的:我生随两劫,若一生碌碌无为,便可安然渡劫,八十而终,子孙满堂;若我执意万古留名,与龙比肩,那便一劫转乾坤,二劫断红尘,无子无嗣。”他看着我,似乎在等我赞美他的推理能力,“你在那种时刻出现,又取龙青这样的名字,难道不够显而易见?” 
  ……
  “好吧。其实,你倒立看图时,尾巴露出来了,上面还秃了一块。”他摸摸鼻子,放弃。
  被他嘲笑,我羞而化龙,向他扑去。狂风卷着浪潮愈发猖狂,在我们的身边围成水墙,与世隔绝。
  “真失望,亏我还期待能被你吓死。”他也不躲,反而登上矮墙,踮脚,捉着我的两根须子笑。
  那笑容里的甜味让我失控,我想他大概是一种病,似牙痛般钻骨揉心,并不猛烈,却瞬间蔓延了全身。我疼得伸出利爪。明知那会穿透他的身体,那一瞬间,我也只想将他锢住,禁锢在我怀里。从此以后,哪怕九天玄雷轰顶,我也会成为他的盾牌;脱鳞褪甲,无非是过眼云烟。
  “别动!”他止住我,愈发暴虐风雨令他几乎睁不开眼,那笑声却很狂妄,“不是我不喜欢你,只是你太丑了,跟你过日子不如死了好!”他仰头指天,“去天上飞一圈,舞得漂亮的话,我就跟你走。”
  
  转身,腾空,雷鸣鼓瑟震颤天地。我遁形于那沉压的云中,一袭青鳞在被雨洗净,被雷打亮。我仰天长鸣,相信他看得到我,一如我眼里一直有他。
  
  “来世记得变漂亮些,再拿竹简来寻我!”风卷起他的声音,从遥远而来,在我耳边流连。我低头,宽宏西陂上的一点,他仰面,身后滚滚洪涛吞没了他。我大惊!俯冲下去,激起千层白浪,浪头翻过了西陂,淹没了农田,人们哭喊,悲怆,我却再也辨不出他。
  
  ……
  
  “王令:叶县县令沈诸梁,自知不报之失职,遂其愿,准,自裁以谢罪。叶县籍人全部废离本族,改龙姓,平天怒。暂留东西二陂,以观后用……”
  
  这个梦,无论再做多少次,我还是救不回他。
  
  我并非试图在梦里挽救一个已经发生的事实,我只是想看他对我再笑一次。
  
  ……
  
  “喂,悲情够了没?”
  我回头,是梦貘那个家伙,穿着欧阳给他买得那身大象睡衣,与西陂上昏天荒地洪水滔滔的背景非常不相称。
  我看着他,说:“重播。”
  他一脚把我踹出十丈:“老子不是影碟机!”
  我挣扎爬回来,他塞给我一张门票——香喷喷猫粮诚邀您参加《抽象派艺术大师叶子高先生画展》。
  票面左侧印着‘叶子高先生’的成名作《那年、那龙、那苹果》,与我竹简上的乱麻图颇为神似。
  票面右侧印着‘叶子高先生’的标准英伦贵族风肖像派特写:一个男人,眼角挂着莹莹笑意,抱着一只纯白、塌鼻子的波斯猫。那猫苦着一张似乎全天下欠了他二千万的脸。
  
  我却欠了他两千年。
  
  “有一种心碎叫心如散沙,有一种绝望叫清理猫砂。”谢过梦貘,我将门票小心放入怀中,决绝,前行,一路向北。
  
  ……………………………………………………
  
  不得不承认欧阳上司这家伙很有头脑。他将青龙竹简上的图案扫描,上网搜索,很快就锁定了那个现代抽象派艺术家的作品。
  
  “我觉得上天是公平的。你们上古神兽虽然可以长生不老,但智商亦不会随着人类社会的进步而发展。”欧阳如是说。
  
  青龙相信,那一世沈诸梁投江,是因为自己太丑——虽然我也这样觉得,但欧阳却始终摇着他那绝望的脑袋瓜子说:“非也。”
  不管真相如何,这次,青龙足足花了半日时间,拉着欧阳为他挑衣装扮。好好一个普通青年形象就此脱胎成为文艺青年。青龙却仍不满意,进一步换骨为(哔——)青年。
  
  最后,青龙屁颠屁颠奔去画展。除了偶尔担心,我给青龙噩梦的天谴不知何时降临以外,我的日子就此天下太平。直到半个月后,那厮抱着一只苦瓜脸的猫,又回来了。
  
  “子高,跟小貘打个招呼。”一进门,他就持起猫爪对我挥舞。猫瞬间发飙,翻身腾跃一掌平稳落地总分9。9。青龙脸上三道血痕,帅得扎眼。
  跟青龙和猫一起到来的,还有一个眼角始终挂有笑意的白净青年。那青年熟练地掏出碘酒棉棒,点上青龙的面颊——我认出他就是门票上那个抱猫的人。
  “对不起,忘了自我介绍。”上完药,青年向我和欧阳伸手,“我是叶子高先生的主人兼助理,我叫龙随。”
  
  啥……?
  
  地上白色毛茸茸的叶子高先生,模样比照片里更欠抽十分,此时正懒洋洋地舔毛,洗脸。
  “嘘——”青年神秘地冲我们竖食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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