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一九五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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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一九五七- 第7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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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所有听见这消息的人,个个目瞪口呆,简直找不出适当的词来表达那种恐怖气氛,像到了世界的末日,连四周的空气都凝固了。慢慢又议论起来,解若愚说:红卫兵无法无天,灭绝人性,简直就是希特勒的党卫队。张撰说:意大利有个黑衫党,国民党有个蓝衣社,现在又有了红卫兵,可以说颜色俱全了,什么画都画得出来的。我问你从中也发现到美吗?张撰不言声。看来这位鼓吹“美无处不在”的美术大师终于从艺术中回到血淋淋的现实。

青纱帐里的俞峰华——

不知怎么回事,每回锄玉米耳边都回响着那首“青纱帐里抗日的英雄真不少”的歌,眼前又会闪动着抗日队伍在青纱帐里与敌周旋的画面。这可能与看多了抗日电影有关。战争在电影里是很富有诗意的,连人中弹倒下的姿势都带有诗的韵律。可一旦自己置身于青纱帐,一切的诗意都像惊鸟般飞去了。一定要说有诗,就惟有那首“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了。“锄禾日当午”是一年中最让我们草鸡的几样活计中的一样,还有割麦和冬天修渠。我一生中头一次中暑就发生在锄玉米的时候,而后几乎每年都在锄地的时候晕倒一次,像得了一种周期病。我曾怀疑得了癫病,却又没有癫的其他征候。最后还得归咎于“青纱帐”里的酷热。

青纱帐里有值得回忆的事情吗?如果说有,那就是我们在青纱帐里干活犯人可以找机会相互说说话,自然我说的相互是带选择性的。这天下午我发现俞峰华总在我身前身后磨蹭,还时不时向我瞅瞅,似乎有话要对我说,可待我凑过去他又躲开了,就这么若即若离神经兮兮的。直到快收工的时候他才与我打了并肩,吞吞吐吐地说:老周我……我想和你说件事。我说有话快说,要收工了。他的声音很低沉,他说老周佟队长那晚点名说的那件事到今天是第三天了。我不解,问:到第三天咋?他说是宽限的最后一天。我转头看看他,说这与我有什么关系?他说老周我只能对你说实话了,我,我把那桩事报告了。我说报告啥?他说报告你那天对我说的话。我听了头一炸,问俞峰华我对你说啥啦?你说清楚?他说就是……就是我们再好好改造也白搭那些话……啊,我想起来了,我是对俞峰华说过,好像在一根绳。想到这个我的心像叫刀剜了一下,我没想到俞峰华会去告我,且无缘无故。如果是李左德,赵不仁,董不善之类,干了这种事我倒不会吃惊,正因为如此,平日我不同他们弹弦子。没想到俞峰华已悄悄在向他们看齐,“进步”了。我很生气,想骂几句解气的话,还没等开口俞峰华就开始向我道歉,说老周对不起,对不起。我火辣辣接他话说知道对不起为啥还要做。他怯懦地说我……我没办法。我一听这话就火了,我压低声音但口气却十分严厉地质问道:不打人小报告就没办法了?就不能进步不能当积极分子了,是不是?!俞峰华几乎带着哭腔说不是的老周,不是这样的。我说那是怎样?你说说。究竟为什么要把我送上去?他说老周我不是存心害你,可……可我不报告也会另有人报告,那天在旁边还有一个人。我问谁?他说高云纯。我说高云纯?就是高云纯在场他也不会告我。他摇摇头说这形势谁敢打谁的包票呢?我问你知道高云纯已经向管教报告了吗?他摇摇头。到这里我已经很明白俞峰华的心路了,他怕不报告高云纯报告了他会受到牵连,就“防患于未然”地先把我报了。我的胸口堵得死死的,想冲他发火可又发不出音来,哑巴似的。俞峰华又向我道歉,说老周对不起你,我不求你原谅,只希望你能理解,你知道,我九月份就到刑期了……我没吭声,心想看来俞峰华和李左德之类还不是一样的,他干这种事知道不正当,心存歉疚,而且还想办法挽救(在期限最后一天给我以自首的机会)。但这么想我仍然不能原谅他,愤愤地想:你俞峰华九月份到期,我不是十一月份也要到期吗?你这不是明摆着坑我?俞峰华还喋喋不休地说着要我理解他的话,我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说:好了,别说了,我理解了还不行?你未婚妻等了你整整十年,等着你出狱后成亲,你不能在最后时刻葬送了自己的幸福,是不是?俞峰华不吱声了,眼光闪闪烁烁仍避我。听见吆喝收工了,他赶紧冲我道:老周回去就和队长说说,千万别拖过今日啊。看着他那极度关心的样子,我只有苦笑。

我想回去就找佟队长自首,因为没有别的选择。

李宗伦——

听到李宗伦在医院上吊身亡的消息我不吃惊而是感到困惑,我困惑他对死亡的执著,如他所说曾体验过死亡瞬间的美妙而孜孜以求?还是对前途完全失去信心?不管怎么说对他的死我是很悲痛的,因此当许仙再次让我去给他送葬我欣然接受(似乎我是为死人送葬最合适人选)。

这活一个人是干不了的,我从组里要了一个“助手”,见我点了梁枫,许多人大惑不解,让他那小腰板搬弄尸首实是不明智之举,但我有我的企图,是想听他说说他的北京之行。偏偏梁枫又是个不问自说的人,在去医院的路上他就滔滔不绝地说起这段不凡经历。全记下来能写一本书,概要说也就是几句话:他是在一个月前刑满释放,转到就业队当了一名刑满就业人员。按规定可以回家探一次亲,他不回家,偷偷跑到了北京,他要去见毛主席。要当面向毛主席报告有人歪曲“文化大革命”运动,转移了斗争大方向。他也清楚像自己这样的身份想见毛主席也难,就想出了一个绝招:写了一张攻击周总理和江青的标语揣在怀里。想的是让人发现了这张“反标”必判死刑无疑,临刑前再提出有重大事情要向毛主席报告,毛主席一定会接见。这就是古书上所说的“死谏”了。他是扒火车到的北京,他本希望在扒车的过程中让人抓着,却不知“文化大革命”对人的有如扒火车这类违法行为很宽容,没有人“成全”他,他就进了北京城。他身无分文,火车可以白搭,旅店可不能白住,就只能住在火车站的候车室里。睡到半夜被两个穿警服的人叫起来了,问他是什么人,他如实交待说是从劳改农场来的。问是不是越狱。他说已经刑满释放,又说他来北京是想见见毛主席。见他说话没谱人家就怀疑起来,对他搜身,搜出了那张“反标”,问他是从哪儿弄来的。他说是他自己写的。问他有没有精神病,他说他精神很正常。就被铐走了。审来审去终归还是觉得他精神不正常,就派人将他押送回我乐岭农场,又装进了“马厩”。这段故事听起来有点天方夜谭,却不像编造出来的,因为有些细节他想编也编不出来。何况他的罪行业已记录在案了。

听梁枫津津有味像讲着别人的事,我也怀疑他精神方面有问题。这时我记起老家一个试验小孩子聪明还是愚笨的办法:问他是小孩还是大人。聪明的必说自己是小孩,愚笨的要么说是大人要么什么不说。我想借用这个方法试验一下梁枫。我问道:老梁你是小孩呢还是大人?

他张口就答小时候是小孩现在长大成人了啊。我的思维一下子被他搅糊涂了,真可笑,自己都糊涂了又怎去考察别人的清醒与否呢?

到了医院见李宗伦的尸体已停在院子当中,孤零零的,仰脸朝天。我吓了一跳,李宗伦的半边脸雪白雪白,像纸一般。走到近前一看,竟真的是贴了纸,将原先被火药喷黑的部位遮住了。这效果让我心惊肉跳,本来熟悉的死者一下子变得陌生可怕。没有人询问,因此弄不清这纸是他死前自己贴上去的还是死后别人贴上去的。如果是自己贴的,那么李宗伦真可算得一个死要面子的人了。

我和梁枫将李宗伦的尸体拉到小西地,原先熟悉的那个老程不在,新来的自报家门说姓周,我的一家子,说不久前从一大队来的,准备让他接替老程。我问是不是老程刑期到了,老周说他还早,是精神出毛病了,一阵子糊涂一阵子清楚的。我问是怎么回事,老周说大概是受刺激了。你想想,长年累月干埋死人这活……半个月前他的一个也在这里服刑的好友死了,埋人的时候就开始不对头了,他不让别人动手,自己埋,埋一层土垫一层草,再埋一层土再垫一层草,直到封顶。他说他这位好友平常最怕冷,土里夹上几层草墓里就暖和了。梁枫说人死了哪会知道冷热呀。我和老周都没理会梁枫这个大聪明人的话。我问老程现在在哪儿。老周朝山坡上指指,透视岗顶上的天空,我看见一个小小的人影在活动,很机械地动作着。老周说老程一犯了糊涂就不停地挖坑,止都止不住。现在从坡下到坡上已挖了数不清的坑,好像要给我乐岭的全部犯人把墓准备好似的,墓坑挖得也很考究,大小深浅一丝不苟。说挖墓是为死人造房子,万万马虎不得的。听了老周的话,我心里酸酸的,不是个滋味。

现成的坑,埋人也很简单,我、梁枫和老周同心协力将李宗伦“入土为安”了。临走时我突然想起一件事,问老周道:老周,这些墓有标识没有呢?老周问:什么标识?我说标明墓里埋的是何人呀。老周摇摇头,说不立碑怎么知道埋的是谁呢?我说这可不行,要是以后家属来祭奠或者迁坟一笔糊涂账怎么向人家交待啊,再说也对不住死人啊!老周听了苦笑笑,说谁还想那么远那么周全呢?你以为咱都是些什么了不起的人物,还惦记着流芳百世吗?老周的话使我一下子想起在“御花园”时,我和陈涛关于死了怎样写悼词的争论,想想老周说的也确是这么回事,现在我们这些大活人都被人遗忘在这大山荒野里,死了以后难道还……老周转而又说:不过,这个老程是记得的,都装在他心里,他说得出来的。我没回答什么,只是在心里想:一旦老程不在这儿或者脑子全糊涂了,不照旧是一笔糊涂账吗?

我乐岭交谈(我与张撰)——

老周我完了。

咋的啦老张?

我完了,真的完了。

究竟出了什么事?

王妃走了。

出狱了?

让人弄走了。

谁?

一个老干部。

哪儿的?

上面的,来视察。

视察怎么啦?

到女队走一趟,看上了王妃。

王妃是犯人。

那人权大呀,一句话保外就医的手续就办好了。

他想咋?霸占民间良女吗?

王妃不是民间良女,是劳改犯人。

她应了吗?

她不应。

不应他能把她绑了去?

不用绑,治一个小女犯还不是一帖药。

那能咋?

女队队长和她谈了一次话。

她怎样?

答应跟那个老干部走。

老干部要娶她当老婆?

给他当保姆。

那女队长究竟跟王妃说了啥?

不清楚。

她走前你们见没见?

怎能见?一根绳就像一条天河隔中间。

老张,想开点。

快住口,赵不仁在偷听。

……

 ·20·

 

 

第四部 我乐岭人物志



俞峰华——

一九六六年九月二十六日这个日子对于俞峰华来说是极不平凡的,可以说具有划时代的意义,他刑满释放了。在正式办理留场就业前他又获得了半个月的探亲假。我所以能记得这个日子是缘于他那张洋溢着喜色的脸给我心灵以很大的冲击,我想无论生活怎样不如意总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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