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城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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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城之夜- 第7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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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去吃饭吧。”纪言又说了一遍。
  这次,方浩强可以肯定,自己没有幻听。
  纪言的的确确,开口,说话,了。
  “妈啊,你终于肯说话了!”方浩强激动地扑过去搂紧纪言,语无伦次地吼道,“我都怀疑你得失语症了。太好了,你又能说话了!你没得失语症,没得!”
  纪言任由方浩强摇来晃去。
  “跟我去吃饭!”方浩强抓住纪言胳臂,想把纪言从地上拽起来,“你从昨天到今天就没吃过东西,赶紧跟我吃饭去!”
  “我不饿。”
  “别那么多废话了,走,去吃点东西!”
  “阿强。”纪言望向照片里的纪振林,“我爸活着的时候我没陪他,如今他没了,让我多陪陪他吧。”
  方浩强一愣,叹口气,松开纪言,让步道:“那成,你在这待着,我给你送点饭菜过来。”
  “不用,你今晚别过来了。”
  “纪言……”
  “让我跟他单独待会吧。”纪言缓缓地道,表情和语气都极为疲惫。
  方浩强平日
  滔滔不绝,可以和人聊个没完没了,到这时,却一句安慰的话都挤不出来。
  最后,他只能拍拍纪言肩膀,悄然离开了灵堂。
  灵堂里,只剩下纪言和黑白照片里的纪振林了。
  其实不必将纪振林的照片洗成黑白,纪振林这个人也是黑白的。他存在于世上,却在其他人眼中完全透明。上班、下班,从单位到家,再从家到单位,每天都是昨天的翻版,过去乏善可陈,今朝毫无意义,未来没有希望。他存在感太过稀薄,稀薄到活着,或者死了,没什么人会真的关心,以至于,没什么人会假装关心。
  就连他惟一的儿子,他生活中惟一的色彩,在他死去前的最后一刻,还关着手机,找不到踪影。
  纪言默默地想,那时推开连轶和苏瑞时,还觉得自己在装混蛋,如今看来,他哪里是装混蛋呢。他就是个混蛋,一个该被处死,不,处死也无法洗清罪孽的,十恶不赫的混蛋。
  他犯下了多大的罪?
  他罪恶到甚至不肯回头看一看,那伫立在破旧楼道旁,默默目送他离开的身影。
  哪怕只有一眼也好啊,哪怕只是一眼、短短一秒钟的一眼也好啊。让他知道纪振林对他小心翼翼的父爱,让纪振林知道,他收到了那份小心翼翼的父爱。
  挂钟滴答滴答作响,墙角边的纪言和照片里的纪振林,在长久地对视中沉默。
  晚上十点,一个黑衣男人走进灵堂。
  男人在五十上下,国字脸,棱角分明,气质严肃沉郁。他身后跟着两位黑西服的青年,正要跟进来,却被男人示意在门外等候。
  纪言一瞥,便飞快地垂下了双眸。
  虽然抿着唇,可牙关却猛地抖了一下,双手,不知不觉紧握成拳。
  男人走到灵台前,双膝跪地,匍匐身体,磕下三个极重的响头。他这番行为让门外两人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印象中,男人从没对谁如此谦卑过。
  照片里的人,看起来斯文腼腆,懦弱温吞,怎么能令男人做出这样的举动?
  男人磕完头,缓缓起身,深深凝望照片中静止不动的人。一个人影从墙角冲出,拳头狠狠挥向男人。男人猝不及防,摔倒在地,眉心和嘴角破开伤口。
  门外两人见状,正要阻拦,男人一声喝止:“你们不要过来!”
  两人生生收回脚步,眼睁睁看着男人被那怒不可遏的年轻人,摁倒在地。
  纪言死死揪住男人衣襟,双眼被狂怒烧出焰火之色。
  ——这个男人,他化作灰也认得!
  十六岁时,那个压在纪振林身上的男人,那个不断闯入他噩梦的魔鬼,正是眼前这个男人!
  纪言一拳拳朝男人挥下,男人没有躲避,一声不响地承受着纪言的痛击。
  门外两人吓傻了,脸色泛白,额头冒出涔涔冷汗。以男人如今的权势地位,几乎没人敢忤逆男人,更别说,对男人拳脚相向了。
  而且……男人,竟然任由那个年轻人凑他。
  太诡异了,两人无法置信地对视一眼,实在是太诡异了。
  “对不起。”
  过了很久,男人低声道。
  纪言粗吼:“对不起有什么用!”
  “对不起,”男人重复,“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鼻青脸肿,头发衣衫凌乱,显得狼狈又不堪。原本威严的面庞,浮现一种至深至沉的绝望……
  男人仍然在呢喃:“对不起,对不起……
  纪言怔住,抬起的手悬在空中。
  忽然间,满腔满肺的暴躁、狂怒和厌恶,被一种彻底的无力感冲散了。
  “对不起,对不起,”男人望向纪言,又仿佛穿透了纪言望向远方,双眼隐现泪光,“对不起……”
  纪言恍然明白。
  男人看的不是他,男人在通过他,看另外一个人。
  男人在向那人道歉,在乞求那人原谅,在绝望又卑微地,向那人赎罪。
  纪言缓缓地放开男人,摇晃地站起身,走回墙角,慢慢地坐下。
  “你走吧。”
  纪言低着头,语气疲惫地道。
  男人默默地看了一阵纪言,起身离开。
  快走到门口,纪言突然问:
  “你爱他吗?”
  男人身形一震,静默许久,才用经历了漫长岁月的苍老声音道:“爱,一直爱。当我们没心没肺长大时,我爱他;当我们偷偷在一起时,我爱他;当我们不得不分开时,我爱他;当我们互相仇恨彼此伤害时,我爱他;当我们被现实阻挡再也无法相见时,我爱他……直到此刻,他去了另外一个世界,我依然爱他;等我也到了那个世界,我还是会爱他。”
  纪言从嗓子里发出低低的,闷闷的笑声。
  他笑了两声后,沉默下来,过了一会,才道:“那个世界,应该会比这个世界自由很多吧。”
  男人叹息般说道:“这个世界,痛苦太多、太多了。”
  “是啊,痛苦。”纪言应道,仰头望向上方。
  他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会和那个在他心中刻下深重阴影的男人,如此
  心平气和的说话。
  一瞬间,仇恨尽泯。
  “十六岁那天傍晚之后,儿子光顾自己痛苦,却完全没有想到,被儿子撞见的父亲,会遭受多大痛苦。父亲的痛苦绝对不会比儿子少吧,可是儿子,一次也没有考虑过他的父亲,一次也没有。”
  “说到底,我才是那个最该说对不起的人,可惜太迟了。”
  “太迟了……”
  纪言紧紧地闭上眼睛。
  不知什么时候,男人走了。
  纪言望向纪振林,淡淡地扯出一抹笑:“你听到了吗,那家伙的话。”
  纪振林静止无声地看着纪言。
  纪言一撇嘴,低低地道:“那家伙的话,可真够肉麻的。”
  他说完,收回视线。灯光洒在身上,在地面投出一个长长的暗影。他盯着那暗影,晦暗的一团,没有面目,没有表情,无声无息,不知它,在想些什么。      
  


☆、月中城池

  以前枝叶茂盛的大树,如今枯死而被斫为木桩,周遭废弃荒芜之景早已消失,建起一排排紧密楼房。纪言刨从树桩旁的泥土下,找到了曾经埋进去的木箱。
  一阵恍惚。
  多年过去,这片地方早已被时间改变,然而木箱,依然是很多年前的样子。
  纪言打开箱子,月光洒过来,一瞬间,箱子里仿佛是空的。纪言定神再看,才终于见到那残破的模型,毁灭的废墟一般,藏匿在箱中。
  十一岁时的纪言,会做很多充满想象力的梦。
  一个梦里,万籁寂静,银色藤蔓缠绕天梯延向夜幕。他沿着梯子往上走,脚下摇摇晃晃,如同踩着柔软的湖水,到达顶端,一座安静的城池躺在炼炉似的银月里沉睡。
  纪言想把梦里的月城做出来,送给他母亲。
  工程浩荡,他花费将近两月时间,即将完成之际,父母一场激烈的争吵,无辜殃及了它。
  月城摔坏了,支离破碎。
  如同他的家庭。
  纪言将坏掉的模型放进箱中,不舍丢弃,找到一棵大树,埋进树下深深的土壤里。
  这么多年过去了。
  这个夜晚,纪言突然想用全部的精力、全部的时间,完成他十一岁时没有完成的月中城池。
  回到家,翻出工具箱,把碎裂的地方粘合,将没成型的部分用刻刀削出形状。
  时间一点点过去,夜色越来越深沉。
  纪言呼吸急促,手法也很急躁,他想尽快完成它,在这个夜晚,尽快完成它。
  刻刀多次划破手,刻下错落刀痕。血液从刀痕中渗出,淌满双手,滴落在模型上,溅洒重重叠叠的红斑。原本梦幻安静的城池,变幻出另一种骇然面目。如同流血漂橹尸横遍野的战场,如同哀哀凄凄幽灵呜咽的墓地,一副摇晃欲坠的末日光景,在惨白月色、寂静死亡中,灰飞烟灭。
  刀刃挑开皮肉,刺入血管,纪言却察觉不到一丝一毫,疼痛。
  他木然地拿刀不断削刻,木屑在血光中飞溅。红,深深浅浅的红,嘶吼叫嚣,从远处袭来吞噬他——
  一只手,悄然覆上纪言双眼,挡住了汹涌的红。
  另一只手,抓住刀刃,阻止了纪言的行为。
  纪言手腕用力,刀刃继续往下。
  那抓住刀刃的手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抓得更紧了。刀刃切入皮肉的顿感从那人手心传入刻刀,又从刻刀传入纪言手心。纪言心中一颤,闷哑嗓音从堵满血块的喉咙里挤出:
  “放手。”
  那人把纪言整个儿拢在怀中,手死死地抓着刀,分毫未动。伤口涌出的鲜血自刀刃与手心之间找不到出路,便从五指的指缝里淌出,纵横如破碎的红河。
  “放手啊!”
  纪言嘶吼道,激烈地挣扎着,想要挣脱那人的禁锢。
  那人却更加用力地抱紧纪言。
  纪言挣扎很久,挣扎到力气消耗殆尽,那人也没有松开。纪言心中一阵无力,忽地垂下肩膀,放弃了挣扎。
  那人拾起掉落在地上的刀,缓缓走到纪言面前。
  纪言看着他,看着眼前这熟悉的,又陌生的男人。
  连轶头发没有打理,有些凌乱地洒在额头,紧蹙的眉里透出丝丝缕缕的疲惫。他黑眸更深更沉了;压抑不可解的复杂情绪,眼眶下残留重重阴影,仿佛很久很久,没有好好休息过。
  纪言默默地想:这些天,他过得不好吗?
  嘴角,却扯起一抹怪笑:“怎么这幅样子,没睡好?也对,身边有个那么漂亮的未婚妻,想睡好都难。”
  纪言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会以如此冷漠而刻薄的方式嘲讽他人。以前那个动不动骂脏话、发脾气的自己哪去了?那时候觉得很多人、很多事都让人愤慨,现在却觉得,没有人、没有事能让人愤慨了。
  哀莫大于心死。
  连轶盯着纪言,没有说话。
  纪言还在笑:“你来干什么,来看我到底有多惨吗?”
  一道细碎的光线自连轶黑眸划过。平静的黑,隐隐破开裂痕。
  两人默然对视,气氛异样的寂静。
  连轶眼睛里的情绪,渐渐从裂痕里漫出,满溢成河。
  纪言忽觉心乱,脸上笑意快要支撑不住,下逐客令道:“你看完,是不是该走了?”
  连轶缓缓垂下眼睛,看向手中的刀。刀上沾血,纪言的,他的。
  “我不会走。”连轶盯着刀,一字一顿道,“不要指望赶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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