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龙(出书版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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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龙(出书版完结)- 第6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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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露生的血在腔子里沸腾翻滚,他想哭,可他的眼睛是干的,他的嘴唇是焦的。灼热气流被他颤颤呼出,气流如火,烧得他一口唾沫都咽不下。手掌反复摩挲着丫丫的脸,他忽然把丫丫的一辈子都回忆起来了。从七岁开始,从她还是个缺了牙齿的小丫头开始。低头把嘴唇贴上丫丫的额头,他闭了眼睛,想自己爱她,只爱她,最爱她。
  可是一句承诺,都没给过她。
  丫丫的鲜血已经结了冰,把他的手指和她的身体冻在了一起。露生抬头看了龙相一眼,随即抬手遮住丫丫的脸。他不让她见龙相,因为她让龙相欺负了一辈子。现在一辈子结束了,她放下了这一世的担子,再不必陪伴伺候那个少爷了。
  露生用那杆染血的步枪,在僻静处挖了个墓坑。没有棺材,连领席子都没有,于是他薅来许多干草,一层一层地铺进了坑里。把丫丫平放在干草上,他蹲在坑边向下看。双手捧着一捧土,他无论如何没法真把土撒下去——哪能往丫丫身上撒土呢?
  所以他怔怔地望着丫丫,一望就是一个多小时。有好几次,他看见丫丫的睫毛扇动了,看见丫丫的胸膛起伏了,每一次错觉都要让他的心脏狂跳一场。他始终觉得丫丫只是背过气去了,只是晕过去了,让她躺一躺歇一歇,她就还能重新苏醒过来。然而他等了又等,只等来了寒冷的风与细碎的雪。
  一捧土终于撒了下去,露生咧了嘴,忍无可忍地呜呜哭出了声音。这是他一生中做过的最残忍的事情,他竟然把土一捧一捧地撒到了丫丫身上。今天是几号啊?这里是哪儿啊?某年某月某日,他把丫丫孤零零地丢在了这荒山野岭。日后回想起来,这荒山野岭也只不过是简单的“某地”。眼前泪光中又出现了那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女孩,露生抽泣着想要看清她的脸,想要告诉她,你是可怜人。
  花了很长的时间,露生埋葬了丫丫。
  然后,他用袖子用力擦了擦眼睛,起身转向了身后的龙相。
  龙相无动于衷地蹲在地上,口中念念有词。露生走到他面前,俯身拍了拍他,“龙相。”
  龙相没反应。
  露生抬手抓住了他的头发,手指缓缓地收紧。露生说道:“咱们两个,一起把丫丫害死了。”
  龙相顺着他的力道歪了脑袋,露出半张瘦尖了的肮脏面孔。灰白嘴唇依旧微微动着,他的灵魂自有一个世界。在他的世界里,他还是叱咤风云的少年将军,他正在指挥千军万马打天下。
  露生盯了他许久,末了,败给了他的封闭与疯狂。手指慢慢地松开来,露生告诉他:“我想拿你的命,去换丫丫活。她活着,我们能好好地再活几十年;你活着,只会折磨我。”
  伸手摸了摸龙相的头发,露生叹了一口气。
  重新把龙相背了起来,又回到路上,把那散落一地的小玩意捡起来,塞进了大包袱里。牛马一样驮着人与包袱,他一步一步地继续向前走。寒风如刀,刺着他的眼,刮着他的脸,他走几步,停一停,把龙相往上托一托。
  露生走了一整天,走到火车站。
  他买到两张三等座的火车票。三等车厢里人满为患,查票的都挤不进来。凌晨,他在山东境内下了车。这回他找了一家挺大的旅馆安歇,旅馆是座二层小楼,有电灯,有热水。露生要了一间上等房间,房间里甚至还有浴缸。
  日子忽然就好过了。
  露生自称是经过直隶时遭了战火的买卖人,出钱指使伙计去给自己买了两身冬衣回来。伙计得了小费,跑得比箭还快,明明还没到成衣铺开门的时候,但他竟也真把从里到外的两套衣裤送回来了。
  露生挑出一套干净衣服摆在床上,预备给龙相换上。按部就班地放热水,找香皂,给龙相脱衣服,把他往浴缸里搀,露生蹲在浴缸旁,面无表情地往他头上打香皂。这一刻他什么都不想,不想,人就还能活着,还能照常地行动、吃喝。
  手掌捧起水,往龙相的头上浇。他轻声说:“闭眼睛,乖,闭眼睛。”
  龙相不闭眼睛,静等着香皂泡沫往眼睛里流,于是露生只好用手把他的眼睛捂住,单手继续往龙相的头上撩水。露生怔怔地看着面前这个湿漉漉的脑袋,忽然想起了铁青的天,呼啸的风,泥土从指缝间滑落,落到她的脸上。
  用湿手抹了一把眼睛,他觉着自己的心像是缺了一块。死是死不了,然而空空荡荡地疼,因为知道走了的那个人,这一去,不回还。
  露生慢慢地把龙相洗干净了,又用剪子和剃刀给他收拾了头脸。头发是最不好修剪的,因为头顶上还鼓着两支小犄角。
  伺候完了他,露生这才顾得上自己。他站在浴室内的镜子前刮脸,这是他这些天来第一次照镜子。望着镜中的自己,他几乎吓了一跳,不认识面前这个满脸胡子的大汉是谁。
  然后他笑了一下,心想丫丫最后看到的自己,竟然会是这副德行。剃刀嚓嚓地刮过面颊,所过之处露出本来颜色。最后刮到了脖子,他的动作停了一下,心想只要把这剃刀在脖子上轻轻一划,一切就都结束了。
  无挂碍故,无有恐怖。痛苦没有了,一生一世的重担,也没有了。
  可是镜子一角照出了门外大床上的龙相。龙相光着屁股,瘦成了一具白骨骷髅,嘴里咬着一根手指头,他深深低头,聚精会神地盯着自己的脚丫子。露生定定地望着他,像是望着儿女、望着冤家。
  望了片刻之后,露生继续刮脸、洗澡、刷牙。窗外的天渐渐有了光亮,露生穿戴整齐,让伙计把早饭送了进来。
  龙相躺进了被窝里,扭过脸睁着眼睛看露生。露生走到哪里,他的眼珠就转向哪里。露生心力交瘁,强撑着想要扶他起来,喂他喝一碗粥。然而他大概是躺舒服了,坚决不起。露生拽了他一下,他扬手就是一抓,露生来不及躲闪,脖子上立刻出现了三道血痕。
  露生愣了愣,心里骤然腾起了一股子来历不明的火。扯过棉被将龙相兜头罩住,他对着棉被挥了拳头。狠狠地捶、狠狠地砸,棉被下的龙相发出了闷闷的尖叫声,活龙一样扭动挣扎——他越挣扎,露生揍得越狠。咬牙切齿地,露生一鼓作气,打得棉被下面没了动静。
  然后单膝跪到床边,他直起腰剧烈地喘粗气。热气大口大口地呼出去,他满腔沸腾的血慢慢变回清凉。
  试探着伸手掀开了棉被一角,他看见龙相紧闭着眼睛,用一只手捂着脑袋。棉被掀起来了,阳光射进来了,然而他依然紧闭眼睛,依然捂着脑袋。薄薄的皮肤下,他一点肉也没有了,肩膀手臂的骨头根根分明,支出夸张的线条。
  一屁股在床边坐下来,露生把他拉扯进了怀里。手掌轻轻拍过他的光脊梁,露生气息颤抖,用哽咽一样的轻声说道:“别怕,我再不打你了。我带你走,我给你找大夫。只剩咱们俩了,咱们要好好活着。”
  在腊月二十八那天,露生把龙相带回了他在上海的家。
  龙相的腿没有毛病,可这一路他没走过路,上车下车全是露生背着。露生怕他乱跑,所以也宁愿多花力气,为他做一路的牛马。家还是老样子,信箱入口处塞满了报纸。进门之后弯腰放下龙相,他环顾四周,见房内只是多了灰尘。另外就是冷,因为炉子熄了太久,屋中已经一点暖意都没有了。
  拍了拍沙发垫子,他扶着龙相坐下,说道:“你坐在这里不要动,我去烧壶开水。”
  龙相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窗户,两只手攥成拳头,缩在棉袄袖子里。
  水开之后,露生又发现了新问题——单喝水是不行的,晚饭还没着落呢。尤其龙相不大爱吃饭,所以还得像伺候奶娃娃似的,专门给他弄点儿能入口的东西。
  思及此,露生转身跑出门去。只要走出半条街,就有一家专卖百货的洋行。一转眼,他已经捧着个纸口袋跑在回去的路上了。纸口袋沉甸甸的,里面有代乳粉,还有蛋糕饼干,好吃不好吃姑且不提,至少都有甜味。气喘吁吁地进了门,他正想和龙相打个招呼,然而话未出口,他先听到了对方的惨叫声。慌忙弯腰把纸口袋放在地上,他觅声跑去一瞧,结果在辟为餐厅的小房间里找到了龙相——龙相弯着腰,左手攥着右腕子,正在扯着喉咙一声接一声地哀号。露生扯过他的右手一瞧,就见他那右手掌通红,掌心已经鼓起了成片的水泡。回头再一看放在地上的开水壶,露生立刻什么都明白了。真不能让这小子吃饱饭,真不能让他有力气,有了力气他就乱跑,他摸开水壶!
  “傻子!”露生忍不住急了眼,“你到底是疯了还是傻了?分不清冷热了?疼都不知道了?”
  龙相依然弓着腰,疼得浑身哆嗦,口中含糊地哭叫了一声,“丫丫……”
  露生一手攥着他的手腕,一手却是搡了他一把,“你还叫她干什么?她不管你了,她受够了!”
  龙相被他搡得向后一仰,随即踉跄着站稳了,他不清不楚地继续哭道:“丫丫,快跑,有刺客……”然后他开始把右臂往外抽,“我受伤了,来人啊!卫兵!卫兵!”
  露生被他的疯言疯语气笑了,眼看他是死活不许自己再攥着他,露生索性松手转身背对了他,扶着膝盖一弯腰。
  露生没言语,但是后背上一暖一沉,是龙相自动地趴了上来——总有些动作,他还是记得的。
  露生背着他往客厅里走,同时盘算着找根绳子,在自己出门的时候把他拴起来。到了哪里的山,就唱哪里的歌,今夜过后,他立刻就带龙相去看医生。钱是不成问题的,他要去最好的医院,看最好的医生。
  夜里,露生做了个梦。
  那起初是个挺好的梦,梦里他跋山涉水地到了家,一手领着龙相,另一手领着丫丫。他们全是少年的年纪,丫丫还梳着两条垂肩的大辫子,龙相也没个正经,一路走得连蹦带跳。三个人进了楼下的大门,全都欢天喜地地喊饿喊累,龙相瘫在了沙发上,丫丫则是在楼内东走走西看看,又追着问他水在哪儿灶在哪儿。他听了,立刻笑了一顿,笑丫丫是个土包子,竟然还在这小洋楼里找水找灶。他笑,丫丫一点儿也不生气,也跟着他笑,又告诉他:“大哥哥,我管一天三顿饭,还管打扫屋子,你管少爷就成!”
  露生听了这话,不由自主地扭头去看龙相,然而看过龙相转向前方,他忽然发现眼前的丫丫不见了。
  梦到这里,就不好了。
  他开始四面八方地喊丫丫,楼上楼下地到处走。楼上楼下加起来也只不过是几间屋子,有没有人一目了然。于是他急了,急出了一脑袋的汗。撒开腿要往外跑,露生心想丫丫肯定是走丢了。上海这么大,自己可上哪儿找她去?他要跑,偏偏两条腿还沉重起来;想要扯了嗓子去喊龙相,可费了天大的力气,他就只发出了耳语一般的细声。心急如焚到了一定的程度,他挣命似的浑身猛一发力,在黑暗之中骤然睁开了眼睛。
  喘了足有半分多钟的粗气,他才从梦中回过神来。耳边响着咻咻的呼吸声,是龙相正在熟睡。露生现在一步也不敢离开他了,甚至把大床推得靠了墙,睡觉时都要把他安置到床里面去。他不是总能这样安静地入睡,如今既然睡了,露生就一动不敢动,生怕又会惊醒了他。
  隔着一层薄薄的纱帘,露生望着窗外影影绰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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