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莉-来来往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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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莉-来来往往- 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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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他决心要去赚取的是属于他的十万美金。贺汉儒林珠走了之后,康伟业不分昼夜地行动
起来。请人吃饭,请打网球,与这个人谈话与那个人谈话。
    为了守侯国际长途和电传,他吃着餐馆送来的盒饭,睡在办公室的单人床上。他的手机
不住气地叮铃铃响,他的秘书处于高度紧张的工作状态,以便康伟业随时飞往北京或者飞往
其他任何地方。段莉娜再三地问:“你们在做什么生意?怎么忙成了这个样耳?”康伟业
说:“一般的业务。做生意要抓机遇,忙起来总是不要命的。”段莉娜还再三地问:“听说
贺汉儒这次带着一个小姑娘?”康伟业说:“不要管人家的私事行不行?”段莉娜却认为康
伟业这是姑息养奸。并且说康伟业啊,你要注意啊,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啊!由于段莉娜用词
一贯地刻簿,康伟业一点没有把段莉娜的话放在心上。在繁忙的工作之际,他还抓紧时间为
自己添置了几件重要的行头:一块瑞士劳力士金表,梦特娇皮带和英国气垫皮鞋。皮鞋的牌
子康伟业倒没有什么讲究,他的经验是一定要是正宗进口,价格基本要过千元,脚一进去就
舒服。之所以要上千元,倒不是卖弄价格,只是因为现在的进口皮鞋不过千元是不可能有什
么好皮质和好款型的。手表这东西就得戴名牌了。瑞士劳力士就是好,手表界的常青树,无
一处不精致,无一处不完美,无一处不替你的手腕着想,用几辈子都不坏,是一个值得为它
掏钱的可以作为传家宝的好东西。这几件个人的用品康伟业早就想买了,这一次的确是贺汉
儒催促的结果。贺汉儒的理论是:你要做成世界上最大的生意你就要有世界上第一流的包
装。康伟业觉得贺汉懦的话有一定的道理。男人三件宝嘛,皮鞋,皮带和手表。现在康伟业
是懂得了真正好东西的妙处所在的:好东西虽然价格昂贵,但它们是为主人服务的,是你的
奴隶,会给你最细微的体贴,你穿戴在身上,瘦处它不会肥一分,宽处它不会窄一分,你举
手投足,绝无束缚与挂碍之感,并且众星捧月,每一根线条都为烘托你而存在,绝对靓人。
便宜东西一般都是很阴险的,它们是一个圈套,诱你上当,买来之后你就成了它的奴隶,不
是这里不舍身就是那里不合身,不是拉链坏了就是扣子掉了,为了配一颗扣子,害得你总是
惦记着这种琐碎的小事,到处跑商店。而且穿戴上这种货色,你就会面目模糊,永远淹没在
一大街的蚁群般的人流中。一个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对于这一次的生命来说,钱根本就是为
了这生命而发生的。攒着钱而糟蹋生命做什么呢?可惜的是,这个道理不是人人都能够真正
地懂得的。段莉娜就是似懂非懂。段莉娜见了康伟业的劳力士金表、梦特娇皮带和上千元的
英国皮鞋,就说:“你赚了多少钱?烧得慌!”她私下里跑了跑商店,计算出康伟业这一次
的消费差不多花了八万块钱。这一下可真把段莉娜吓坏了。联系到康伟业的密友贺汉儒的生
活作风问题,联系到康伟业把她的忠告当作耳边风的样子,联系到康伟业经商几年来在穿着
和谈吐方面的变化,段莉娜突然意识到康伟业是在用钱蒙蔽她腐蚀她摆脱她,而他自己已经
走得很远了。如果听任康伟业长此以往,肯定难免犯错误,那么这个家庭的后果将不堪设
想。段莉娜越思越想越害怕,她决心重整自己过去的威风,再使铁的手腕,让他们这个家庭
的一切都恢复正常秩序。看来金钱真是一个万恶的东西,她也要重新认识它,绝不能被它封
锁住她锐利的思想和口才。


    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和精心的准备。某一天,段莉娜称病把康伟业一个电话叫回了家。
康伟业一进家门,段莉娜就抢过去把房门反锁了起来,然后她正襟危坐,满脸密集的皱纹紧
绷如万柄利剑,锋芒直指康伟业。康伟业赶紧给段莉娜解释他购买劳力士手表等物的理由和
对这些高档消费品的思想认识,之后恳求段莉娜放他出去,说他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办。段
莉娜却说:“不行!”康伟业说:“我求你了我的姑奶奶,我实在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办。”
段莉娜说:“我认为没有什么比我们这个家庭的前途更重要的事情了。我们今天一定要彻底
解决问题。”段莉娜说完,为了表示她的郑重,啪地打开了客厅里所有的彩灯,把自己暴露
在强烈的灯光下。康伟业哭笑不得,只得坐了下来。这是他经商四年多来第一次认真地面对
段莉娜。平日的段莉娜是忙碌的丈夫身边一段熟悉的风景,看在眼里就眼没看在眼里一样。
她马虎地穿着家常衣服,头发马虎地拢着,拖鞋马虎地趿着,与一贯的她没有什么两样。今
天的段莉娜是一副出场面的正规打扮,光线又格外地明亮,康伟业认真地把她一看,轮到他
大受惊吓了。段莉娜穿着一件图案花色都很乱的真丝衬衣和米色的真丝喇叭裙,半高跟的浅
口黑皮鞋,黑色长统丝袜,胸前挂了一串水波纹的黄金项链,心型的坠子金光闪烁。段莉娜
的胸部已经干瘪,脖子因几度地胖了又瘦,瘦了又胖而皮肤松懈,呈环状折叠;她是不应该
戴这么华丽醒目的项链的。
    这项链是她的反衬是对她无情的捉弄。段莉娜没有曲线的体形也不应该穿真丝衬衣,加
上这种大众化成衣做工粗糙不堪,垫肩高耸出来,使着意端坐的段莉娜像装了两只僵硬的假
胳膊。她更不应该把衬衣扎进裙子里,这种装束使她臃肿的腰和膨胀的腹部惨不忍睹地暴露
无遗。如此状态的一个中老年妇女,黑里俏的黑色丝袜就不是她穿的了。她穿了就不对了,
就有一点像脑子出了毛病的样子了。女人的穿差戴错是很普遍的现象,按说这也是可以理解
和原谅的,让康伟业不可理解和原谅的是,乱穿一气的段莉娜居然还端着一副自以为是,居
高临下,盛气凌人的架子,这就使她显得特别地硌人特别地可怕。康伟业忽然遥想起他第一
次与段莉娜在中山公园见面的情形,段莉娜白衬衣草绿色军裤黑灯芯绒北京布鞋,干干净
净,朴朴素素,面容冷冷的静着处子,非常的雅致。怎么一转眼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呢?时间
也就只是过去了十五年。十五年里也没有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折磨人的事情,一个女人怎么
可以变得如此的糟糕?康伟业想起了李大夫,想起了戴晓蕾,想起了与他打过交道的许多女
人,无论是比段莉娜年纪大的,还是比她年纪小的,好像都不似她这个样子。偏偏这个最糟
糕的就是他的老婆!一股自怜,一股悲哀,一股无奈,一股失望,齐齐地涌上了康讳业的心
头,在那儿打着循环不绝的游涡。自打结婚以后就不再考虑的关于女人的问题,在这个时刻
忽然的横空出世:难道他康伟业这辈子就交代给了这么一个女人?这个时候,段莉娜已经在
那儿大批特批了康伟业一通,最后问道:“康伟业,我的这些说法你接受吗?”康伟业被一
声断喝叫醒,自知答不出话,便含糊地说:“也差不多吧。”段莉娜本以为她的严厉批判会
遭到康伟业的激烈抵抗,谁知康伟业居然接受了,这有点挫伤她后面准备好的更猛烈的进
攻。段莉娜沉吟了片刻,改变了策略。她说:“我也有错误,以前我对你的生意太不关心
了。从今以后,你所有的生意我都会参与;我们休戚与共,风雨同舟。经过深思熟虑,我决
定到你的公司去做主管会计,你给安排一下吧。”康伟业惊愕得半晌说不出话来,段莉娜变
得如此愚蠢不堪,看来今天非撕破夫妻的面子不可了。康伟业说:“我们的主管会计是北京
总部派来的,再说你又不懂会计业务。”段莉娜说:“不懂我可以学,你知道我学东西是非
常快的。北京贺汉儒那儿我亲自去给他说。”康伟业说;“那你先给贺汉儒说吧。”康伟业
把手提电话打开,拨了一串号码,电话通了,康伟业把电话丢在段莉娜身边。贺汉儒像一个
躲在电话里的小人发出了声音:喂,喂喂。
    段莉娜跳起来,挪到沙发的另一头。她瞪电话一眼,瞪康伟业一眼,又瞪电话一眼,脸
涨红了。她想关掉手提电话但不会。康伟业把电话一关,段莉娜的脾气就发作了。她说:
“康伟业!你不要逼我!我说了要去做会计就是一定要去的!”康伟业的声音也水涨船高,
说:“那我也可以告诉你,你绝对去不了,除非我不在这个公司。我们总公司绝对不容许它
的分公司开成夫妻店。”段莉娜说:“你少拿什么总公司吓唬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瞒着他
们做了多少生意?现在做生意哪里有什么规矩?你钻政策的空子,钻人际关系的空子钻得还
少吗?你不偷税漏税吗?哦,你以为不告诉我我就不知道了?你当我是瞎子聋子?马无夜草
不肥,人无外财不富,你能比我聪明多少?就四年的工夫,钱又不是你们家那片天上下的
雪,专门落在你们家的院子里!”康伟业说:“你这是在勒索我?”段莉娜说:“你为什么
不让我去你那儿工作?”康伟业说:“你为什么一定要去?”段莉娜说:“你是心虚,是害
怕,是讨厌我,对不对?”康伟业正是想说这种他不敢说的话,便趁机接过段莉娜的话说:
“对,我讨厌你!我讨厌别人勒索我!”“好!”段莉娜腾地站直了身体,提着双拳,高昂
着头颅,除了服装之外很像一个当年闹革命的女赤卫队员。她说道:“好极了!终于暴露出
狐狸尾巴了!现在讨厌我了?记得当年你在肉联厂扛冰冻猪肉时候的自卑吗?记得我是怎样
一步一步地帮助你的吗?记得你对我是如何的感激涕零吗?记得你吃了多少我们家从小灶食
堂买的瘦肉和我们家院子种的新鲜蔬菜吗?记得这些瘦肉和蔬菜带给了你多少自尊,满足了
你多少虚荣吗?是谁对我说过:没有你就没有我的今天,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康伟业,请
你告诉我,这些你都还记得吗?”愤怒和激动使段莉娜完全顾不上体面了。咬牙切齿的激烈
动作挤出了她嘴角白色的唾沫,加上她额头皱纹、眼角皱纹和鼻唇沟两边的八字皱纹异常地
深刻,这使她酷似一只年老的正在暴饮暴食的猫科动物。她的衬衣从裙腰里翻出来了一角,
丝袜跳了好几道丝。她的身后是她新买的冰箱,她的冰箱上放了一大束沾满灰尘的塑料花,
手柄上扎了一条俗艳的纱巾;还有粗糙的博古架,上面炫耀地放满了她历年来在单位和各种
知识竞赛中获得的各种奖杯、奖品和奖证;她的四周是她特别欣赏的喷塑墙面,墙面上喷满
了红红绿绿的芝麻点;而压在她头顶上的就是她所谓的豪华吊顶。段莉娜与她一手创造的新
家一起向康伟业扑过来,它们朝他挤压,朝他羞辱。康伟业这才发现,段莉娜不仅自己变得
丑陋不堪,她把他的家也变得丑陋不堪了。康伟业的脸铁青了,他叫道:“你给我住口!你
不要激我说出伤人的话。快开门!让我走!我要离开这个鬼地方!”
    段莉娜说:“我为什么要住口?我在问你话呢!你到底记得还是不记得了?你不好意思
了?你还有脸皮?”“段莉娜!”康伟业怒指段莉娜,终于不顾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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