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世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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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世羈- 第13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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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望天嘆了一刻,突然對我用無比平靜的語氣,仿佛敘述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情︰“十三爺已釀成七情內傷之癥。多年來,心力交瘁,內外交煎,十三爺才四十四歲啊!!公主瞧見那白發了?——這次病情反復,凶險非常。”

這樣肯定,這樣毫無轉圜。整個人如遭雷殛,險些站立不穩。

“……就算再凶險……總不至于一點兒希望都洠в辛耍俊

“外感內傷,已是生意將盡。公主,深秋落葉,乃自然之理,若能熬過這個冬天,自然又是一春,但強求也難啊……”

蒼老得須發皆白的方先生搖搖頭,微微一躬,轉身離去的背影已佝僂。

在一天一地的冰雪中站了良久,忽然後知後覺,才明白了多年前,胤祥在冰雪中的心情︰

我該怎樣去見胤?

瞞著他?但我從來不想對他有任何耄Рm,更不用說,我也從來洠в惺颤N能瞞得過他……

告訴他?不可能!這話,怎能對他開口?怎能?……

  慟(下)

我猜,自己臉上的表情就寫著“什麼都不要問我”。胤只是心疼的責怪︰“若不是朕著急命人去找你,你還要在雪地里呆多久?你要是也病倒了,朕可怎麼辦?趕緊過來暖暖……”

方先生似有默契,向皇帝繳旨也不肯多話,只說以前鄔先生開的方子就最好,又另開了一味眨B的藥輔助,建議怡親王以靜養為主。但揀了他開的方子一看,不過是些重用參苓的藥——拖日子而已,皇帝豈有看不明白的?

洠в辛素废榈膮f助,很多政務直接落到胤身上,他深鎖著眉頭陷入整日整日的工作狂狀態,放任我每天去看望胤祥回來後,固執的沉默。

不知何時起,他們的皇家規矩是,除非臣子已近彌留,要去見上最後一面,否則,皇帝就不能親移拢{前去看望。胤一直荆诓惶崛タ赐废椋皇且а啦怀姓J已經到了“這一天”,每當有大臣說起什麼原本是向怡親王交代辦的差,他都一律說︰“待得怡親王修養幾日,回來了,你再向他去回便是。”仿佛胤祥只是度假去了。

怡親王府,皇帝派的薩滿教大法師剛剛做法完畢,滿院還是經幡招搖、神鬼亂舞。

“……呵呵,大法師怎麼說?”

“大法師說你嫌棄朝政煩勞,裝病憊賴躲懶,你還有何話說?”

“呃……那請皇上恕臣欺君之罪,順便賞了臣這幾日假罷。”

胤祥有些喘,躺在枕上看著我微微笑。

“可是皇上今天去天壇,為你祭天祈福了。在孟盂寺和白雲觀為你設的法會,也已經開場了。我心急等不得,已經向皇上請旨,從現在起,每天都來逼著你喝藥,看你還敢躲懶?”

他溫順的笑著︰“從在阿依朵家之後,我就洠苓^你這般荼毒了,真不敢相信,那時你竟真的每天都凶巴巴的看著我喝藥,還敢把我關起來,逼著我不準走動。”

“我也不敢相信,有個傻瓜,竟然會笨到把自己凍成一個冰柱子。”

有時,守在他身邊,燒得暖融融的屋子里,滲滿了用整個冬天煎熬出的藥香,像空氣里一只只無形的手,奇怪的撥亂著人的記憶……窗外是埃}白雪封凍的世界,寂靜得能听見小片雪花簌簌撕落的聲音,我仿佛還身在喀爾喀蒙古,阿依朵家,那異國情眨氖^宮殿里,在胤祥榻前守著他喝藥,小心安撫他的心事……在遙遠得仿佛世界盡頭的地方,只有他和我,相依為命。

他好像終于忘記了對這段回憶一向的閃避,孩子般向我浮起一個模糊的笑容。

“阿依朵,阿依朵呢?怎麼還不來看我?”

直到此時,清朝和準噶爾部的小規模戰爭一直在斷斷續續,岳鐘麒身為陝甘總督和鎮遠大將軍,正全權鎮守整個西疆、負責作戰,而喀爾喀蒙古為了爭取自己水草豐美的游牧草場,由策凌和小王子成袞札布初為前鋒,也一直在為大清朝廷與準噶爾打仗。在這種情勢下,阿依朵幾乎等于回到了草原,除了去年與岳鐘麒回京來正式成親,其他時間全都在與自己的夫婿和舅舅、佷兒一起巡守西疆戰場。

“昨天,我已經派人傳信給阿依朵了,但你也知道,這個氣候,八百里加急也洠в茫研潘偷桨⒗仗┥较拢瑏砘卦觞N也要一個多月呢。”

“阿勒泰山?對了,咳……咳……陰差陽錯,胤祥此生竟終洠埽娲笄褰健

“又在惦記著戰場了?大清朝和大清皇帝胤還有更多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你呢。”我斬釘截鐵的打斷了他自艾自怨的“幻想”。

他半闔著眼楮,像是沉沉的陷入回憶里去,又像是倦意頓生,睡著了。

我輕輕站起來,躡手躡腳轉身要離開。

“凌兒,為什麼不把手給我?”他清晰的聲音突然在身後響起。

一驚回頭,那雙虎眼有一瞬竟重新炯炯生威。

“胤祥?你說什麼?”幾乎是撲回床前,雙手握住他的手。

“從喀爾喀蒙古回來的路上,途經草原,大軍當前,你為什麼不把手給我?”

“呵……”

我松了一口氣,笑道︰“那還用考懀幔磕惚任抑匾嗔恕H绻菚r候還拖累你,勢必,我們兩個都得落難了。舍我一個,讓你們都可以脫身,再轴岵撸皇呛軇澦銌幔俊

“就算涉險,至少有我和你一起。”

他突然大力反手握住我的手,聲音沉沉的竟是從未對我有過的嚴厲責怪︰

“把受了傷的你一個人丟在戰場亂軍中,我還回去做什麼?!四哥要我照顧你,我卻又讓你多受一次苦!差一點兒,你或許就回不來了!”

“但我終于不是回來了嗎?還好好的。都過去了,還想它做什麼?”

“怎能不想起?草原一片茫茫黑夜,兩軍陣前金戈鐵馬,眼睜睜看著你摔倒在那里,我卻就這樣跑了!咳!咳咳……”

“好了,好了……”我急得手足無措的撫撫他胸膛︰“你看看我,我好好的在你眼前呢,你就當它是個噩夢不行嗎……”

“我知道那不只是夢,卻還時時夢見,草原詭秘的星空,夜色中硝煙四起、戰馬嘶鳴,刀光劍影間,你縮回手、還望著我搖頭溞Φ哪印

他雙目圓睜、鼻翼翕張,握著我的手鐵鉗般巋然有力,握得我的雙目漸漸濕潤。

“我洠諞'夜找了你四天,卻只在戰場上找到武世彪的尸體,差點洠Ъ悲偭恕砸糇钺嵬评锵铝怂帲屛液鷣y把自己灌倒了,等醒過來,已經在呼倫貝爾,被四哥的人接應回京的路上……凌兒,你洠б娝母缒菚r的模樣,若不是四哥來看我,從門縫兒里跟我說找到你了,我只有……咳咳……只有一顆心剜出來賠給他罷了!”

“傻瓜……胡說什麼呢?要是你也落難暴露了身份,誰來賠?或許連今天的雍正皇帝與怡親王都賠進去了……”

想仍舊干脆利落的駁回,聲音卻漸漸低了,把頭伏在他握緊之後依然岩石般堅硬的拳頭上,喃喃道︰“那樣多曲折,畢竟還是有了今天,你就不能打起精神,仍舊好好和我們一起走下去麼?……”

雪落無聲,外面不知哪根樹枝上的積雪堆不住了,“撲撲”砸回地面,驚起呱剌剌一片寒鴉。

胤祥開始陷入時斷時續的昏迷,有時我來看他,守上一兩個時辰,他也洠в行褋怼H羲阎鴷r,我正好遇上了,便有說不完的話,要緊不要緊的只管揀來,絮絮而談。

“……還記得阿依朵家旁邊的烏布甦湖嗎?碧耍酶袷频模綄γ婺芸匆婇_著雪蓮的雪山……我跟你說起過麼?我額娘就生在大雪山塔烏博格達山下……”

“記得記得,你和阿依朵的額娘都生在那里,那真是個好地方,能養育出這樣的兒女。你想想,連成袞札布初都可以上戰場了,前年他到京城郑б娀噬蠒r,儼然有幾分你當年的模樣呢,那個被我故事哄得一愣一愣的小鬼,居然也已經長得英武不凡。”

“呵呵,和我比?那個小鬼還嫩著呢……不過策凌這麼賣力,準噶爾平定之後,這大札薩克盟長之位,皇上雖一心不願還給策凌了,準還是會傳給成袞札布初的……”

“因為咱們的皇上,對于策凌當年差點害死我們兩個,依然耿耿于懷?呵呵,這絕對是他的風格,你知道麼?我一直有個猜測……皇上用策凌到戰場上為前鋒時,一定恨不得他戰死謝罪算了。”

“哼,那個老狐狸,能給他為國捐埽臋C會,已是極大的恩典了,若不是他貪心背德,怎會有你後來遇險之事?所幸成袞札布初這幾年瞧來,一點兒他父親的毛病都洠в校惯是個草原漢子,不過,這麼年輕的喀爾喀蒙古王?”胤祥笑著搖搖頭。

“他是听著我的故事長大的,我覺得他是個可愛的小孩,應該能做好這個蒙古王,你不覺得嗎?”

“我?我願拿這勞什子怡親王和他去換……真想回去草原啊,你還記得草原的樣子嗎?騎著馬兒不停的跑上一整天,也跑不到盡頭,天那麼干淨,人也痛快,不高興了,打一架,照樣可以把酒言歡……”

“怎麼忘得了那樣廣闊無垠的天和地?牛羊、駿馬,兔子野鹿到處跑,熊、虎、狼……什麼動物都有,天上高高的盤旋著蒼鷹……剛到草原,我看見一只兔子,也開心得能追上半天,你們都笑我。”

“……身在其中時,非但不覺什麼,還時時怨恨不忿,呵……如今再看,那竟是我這輩子最痛快自在的幾年日子……老天這樣捉弄我們……凌兒,那是四哥冒著性命之險給我們掙來的,圈禁是什麼日子,我太清楚了,哪怕只有三年,也幾乎逼瘋了我。那十年,京城局面暗無天日,四哥如履薄冰,還時時處處為我們兩個擔足了心……要在父子兄弟間灰著心轉圜應付,還要糾正弊政、作養民生,我大清現下才好容易漸漸有了盛世之象……但四哥之苦,天下有幾個人瞧見了?”

胤祥的聲音漸漸有些痛苦︰

“……四哥為人高峻深沉,知道他的,又有幾個人?如今卻滿天下明里暗里都是道听途說的誹謗之聲……大哥、五哥早年隨皇阿瑪御瘢H征,立下戰功時,我還不過是個毛孩子,轉眼,大哥已經被圈禁了二十余年。二哥做了四十年太子,現也只剩荒冢孤墳。三哥,三哥自他家的老大死在喀爾喀蒙古,早被嚇破了膽,諸事不管,整天埋頭在故紙堆里,老得不像樣子,恁他什麼事兒,一轉眼就忘得精光……八哥九哥十哥,十四弟……听說七哥這些日子身子也很不好……”

“皇七弟”胤,舊病復發,的確也已經病得起不來床,太醫那里傳來的消息很不好……胤祥一一數著,苦笑︰

“凌兒,你就像是專為來瞧我們兄弟這場笑話兒的。我最喜歡听你叫我們兄弟的名字,無論是誰,仿佛我們就是鄉里街頭的頑童學伴……我方才洠в薪小⑵淠恰己凇母珥毜弥挝业淖铮

“無論換個多麼難听的名兒,什麼都改變不了這愛新覺羅的血茫@钍烂耖_創大唐盛世又如何?後世人喋喋不休的,仍是玄武門一場骨肉慘變……”他喘得有些急,被我捂進被子的手摸索出來,央求似的拉住我的手︰

“四哥只能咬牙走下去,洠в袆e的路,但這紅塵如煙,看到後來,終不能掌握一物,我們兄弟,所有的心計和爭斗,最後,不過成為後人的笑柄談資。咳……”

“不要說了,我都明白。”我干脆的壓下他的手,轉身喚人,他卻緊緊拉住我,連身子都掙扎著微抬起來。

“只有你能勸四哥,得撒手時,且撒手罷,操了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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