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间，夏天悄悄地来了。东方晴抱了琴，来到了姆水边上。东方先生的墓就在这里，他说，那年夏天他就是在这里，听到了小晴的歌声。几年之后，也是在这个地方，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 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自弹自唱了一番，突然觉得有些累了，心好累。以前她总以为先生的在天之灵能听见她的歌声，可是现在她知道，他成了启明君，就算听见，也不是以前的感觉了。 身后似乎有人靠近，回眸，看见一个琥珀色眼睛的少年。 “阿奴，你怎么来了？” 看见童年的玩伴，东方晴十分欣喜。那琥珀色眼睛的少年却对她微微欠身，恭敬地道：“尚巫大人。” 东方晴有一瞬间的愣神。 少年缓缓地走过来，捡着石头打水漂玩，扑扑扑 “我来和您告别。我马上要和我爹回狼风氏的聚落，完成成年礼，娘也会一起去。” “你要离开玉珠，离开中土了？”东方晴走到他身边，弯腰，拣石头。 “嗯。” 扑扑扑扑东方晴的水漂竟然比阿奴跳跃的次数还要多。 阳光照在姆水上，晃了阿奴的眼。他转头注视着东方晴，很久以前，这个丫头喜欢光着脚，和他一起乱跑。后来，跑着跑着，她离他越来越远，他再也追不上她了。 “阿奴，从什么时候开始，你不再叫我小晴了？” “从第一次看见你主持秋祭，那天，你就像是金乌般的耀眼。回去之后我想了很久，我突然意识到，你和我们不一样。你出生，那场暴雨就停了。你长大，能唱出我们从未听过的歌谣，会弹我们听不懂的乐器。你本就是凤，而我们只是普通的雉鸡，当初我竟然还砸了你的琴，妄想把你留在鸡群里。” “什么凤不凤的，我明明就是小晴。”东方晴有些生气。 “那为什么你宁愿和家里决裂，也要嫁给东方大人？” 东方晴别过脸，不语。 “呵呵，因为在玉珠城，他是唯一一个可以和你飞得一样高的人。唉，亏我那时候还妄想你回心转意，当我的娘子呢！” 曾经，他跑去玉珠城找小晴，在她耳边说，哪天她若是不想呆在东方大人身边，他依然愿意娶她。结果小晴重重地在他肚子上揍了一拳，揍得他直不起腰。 东方晴白了他一眼：“还记得那事？要不是先生在，我肯定多揍你几拳。” 阿奴笑了起来，露出尖锐的小虎牙：“你这只凤凰的脾气真大。尚巫大人，我该告辞了。” “你就再不肯叫我小晴了吗？”东方晴突然很认真的问。 阿奴很认真的看着她，说：“是。” “好吧，再见了，狼风氏。” “再见，尚巫大人。” 姆水静静地流淌着，东方晴意识到，有些东西就像这流淌的河水，过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那天，她在东方氏的墓前站了许久，最后，喃喃地念了一句：“再见，先生。” 不久之后，中土景王下令，今年夏至全国的尚巫都要去中都，为太后六十大寿祈福。东方晴几乎没有出过玉珠城，不免有一丝兴奋。 临行之前，她最后为启明星君泡了一次茶，启明在她面前露了真身，她看着那张和东方先生一模一样的脸，逼着自己不失态。 “小晴，你”启明欲言又止，墨玉般的直视着她，道，“一路小心。” “我会的。”她看着他笑，那一笑，倾城倾国，却痛彻心扉。 启明看着她毫无留恋的红色背影，胸口突然生生的痛了起来。他多希望她回头看他一眼，只要一眼，他便愿意抛弃这星君之位，与她再续前缘！ 可是她没有。 而东方晴，在心里默默数着自己离开的脚步，一步、两步直到回到尚巫府，一共一千两百二十一步。眼泪还是不争气地落了下来，启明，你若是肯追上来，不管你记不记得曾经的事情，我也愿意和你去天涯海角！ 可是他没有。 他若是再无畏一些，她若是再坚强一些，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可惜世上没有如果的事，有些东西错过了，就是永生永世的错过了。
第九回 若月醋意暗中起 晴儿冤屈无处声
后来，东方晴连续做了五天的马车，一路西南，终于到达了中都。中都比玉珠城大得多，亦繁华的多，王城那巍峨的宫墙，看得她快要迷了眼。 夹杂在一群须发皆白的巫覡之间，东方晴显得特别的显眼，四周的诧异目光和窃窃私语搞得她很不自在。忽然周身一冷，抬眼一看，只见一个容貌清丽，双颊有些消瘦的华贵妇人正打量着自己，神色如常，双目含笑。 东方晴自觉在中都还没有得罪过什么人，便未多想，淡然地朝她一笑。 又一道灼热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一僵，不用看也猜到了那是谁。 颛孙浚直直地盯着她出神，若月唤了几声他都没反应，不免恨恨地瞪了东方晴几眼。 中土各城的巫覡见过景王，正要散去，却见那容貌清丽的妇人在景王耳边低语了一阵，于是景王道：“暖阳夫人请留步。” “王，有何吩咐？” 景王打量着她，对她的年龄相貌有些惊异，但是表面上不动声色。 “暖阳夫人毕竟是女眷，和其他巫覡处在一起不便。长公主府上倒还有一处院落空着，夫人可愿屈尊入住？” 原来那妇人是景王的么妹长公主阿姝。 东方晴淡淡一笑：“小女子不过是边城尚巫，不想给长公主添麻烦。” “这是哪里话，院子空着也是空着，倒不如让暖阳夫人这等姿色的妙人儿入住，好另四壁生辉。”长公主盈盈一笑，笑意却是肤浅，“你不答应，可是看不起本宫？” 东方晴眼见推脱不了，便笑了笑道：“恭敬不如从命。” 那是一处小巧安静的院落，长公主不顾东方晴的推辞，指了个十来岁的圆脸丫头给她。她自力更生惯了，对这个脸沐浴都要在一旁伺候的丫头颇不习惯。 “你且退下吧” “夫人，难道是奴婢哪里伺候不周？”那丫头抬起脸，双目盈盈欲泣。东方晴心一软，便由着她为自己宽衣。 “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小翠。” “哦，我乳名叫小晴，不过这名字很久没人叫了。” 小翠一边往热水里撒花瓣，一边笑：“夫人现在可是一城尚巫，谁还会唤您乳名呢？夫人，换下的衣物我送去洗了。” “嗯。” 小翠抱着东方晴的红衣往外走，突然听见她一声喝：“等等！” 本来慵懒地躺在浴桶中的美人儿忽然一跃而起，跳到了小翠面前。小翠呆了，却见她从衣物中拣出一个绣着青竹的荷包。 “这个留下，你去吧。” “哦” 东方晴入住长公主府次日，颛孙浚前来拜访。平素都是若月随母亲去宫中见浚哥哥，今日却是浚哥哥来看他。若月喜不自禁，拉着他去池边看荷花，不料却在荷花池边遇到了东方晴。 “九公子吉祥、若月郡主吉祥。”东方晴行礼，目光淡淡扫过他们牵在一起的手。 颛孙浚不由自主地放开了若月的手，回道：“暖阳夫人不必多礼。长公主府上可还住的惯？” 若月本就因为前日颛孙浚对东方晴的注视而醋意大发，此时见此心中更是不快，讽刺道：“浚哥哥这是什么话，难道怕我母亲会亏待她不成？” “若月郡主多心了，长公主对暖阳照顾有加，怎会亏待？暖阳对长公主和郡主十分感激，无以为报。” 东方晴替颛孙浚解了围，却自始自终没有看他一眼。颛孙浚当她还在生自己的气，想解释，却得顾忌若月。 “无以为报？你要真感激，就别打扰我和浚哥哥赏荷。”若月嘟着嘴，亲热地拽起颛孙浚的胳膊。 颛孙浚身子一僵，想推开她，却终是忍住了。 “既然郡主这么说，暖阳告退。” 东方晴头也不回地走了，而颛孙浚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的背影上。若月咬了咬唇，恨恨地朝她的院落看了一眼，浚哥哥从来不会用这种眼神看自己！这个暖阳夫人，真真是个狐狸精！ 回了房，关了门，东方晴倚在席上，突然冒出一句：“纨绔子弟。” “夫人你说什么？”小翠问道。 “没什么。”她只是感慨一下这些王家公子的多情而已，明明已经有佳人相伴，却还面不改色地处处留情，“小翠，此处可有桃花酿？” “府上每年都自个儿酿，我去为夫人取两壶来吧。” “罢了，还是不要了。”她突然想起了那个炙热的吻，似乎也带着桃花酿的味道，“酒这东西，还是少碰的好。” 晚些时候，若月意外地出现在了这偏僻的院落。 “小贱人。”她对着东方晴怒目而视。 东方晴皱眉：“郡主为何无故血口喷人？” “你勾引我浚哥哥！”若月伸手想推她，东方晴侧身躲过，美目中渐渐起了一丝恼怒。 “郡主千金之躯，怎么尽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我与九公子虽相识，却是清清白白。” “你们都把我当小孩子来骗！浚哥哥是，你也是，真当我什么都感觉不到吗？”若月眼中有泪光闪现，“浚哥哥是我的，谁想和我抢，母亲绝不会” “月儿，你怎么能对暖阳夫人如此无礼。” 长公主款款而来，虽是指责，言辞却不含怒意。小翠跟在长公主身后，东方晴的目光扫过她的时候，她不自然地低了头。 若月闭了嘴，站到了母亲身后。长公主微微一笑，向东方晴赔不是：“小女无礼，让暖阳夫人见笑了。” “小女子今儿可算见识到王家风范了。”东方晴讽刺道。 长公主脸色一寒，转头却对若月道：“你浚哥哥自小与你青梅竹马，对你情深意重，怎会胡乱沾花惹草？你忘了上回那茶女欲诱惑九公子，九公子为了让你安心，废了她的双手将她赶出宫去？莫要听信谣言，鲁莽行事！” 虽是对着若月，话中却字字暗含威胁。 “长公主明鉴，若无他事，请回罢。” 东方晴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待那母女二人走后，重重关上了门，低声咒骂了句：“纨绔子弟！” “夫人”小翠吓了一跳。 “小翠，弄点酒来，除了桃花酿什么都行。” 小翠出门良久，才取来了一壶梨花白。浅饮了一杯，东方晴觉得自己这气生得有些莫名，不觉失笑。她是因为若月的无理，还是长公主的含沙射影而生气？又或者，是颛孙浚和若月牵在一起的手让她生气？ 青楼初遇，书房煮茶，遇到季壬时拔剑相助，九公子并未在她心里留下多深刻的印象。后来巫医馆门前的一番告白，她得知这少年对自己的想念，却不想接受。于是有了后来的刻意冷落，他离去时落寞的背影却叫她于心不忍，再后来有了那轻狂的一吻，她恼他辱了先生，至今也没有原谅他。 可是她似乎并不怎么恼那个带着桃花气息的吻，现在来了中都，得知他和若月的关系，才明白一切皆是他的逢场作戏。或许对于中都这些三妻四妾的王公贵族来说，这不叫做戏，叫多情。但此种多情，在东方晴眼中，便是对她的侮辱。她本对他的情意有些不忍，现在，又多了些不屑。 又一杯梨花白下肚，东方晴跟着晦日混了很久，酒量不差，此刻却有些头晕。手中的酒盅摔落，发出清脆的碎裂声，视线便渐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