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无的空间突然一阵扭曲，渐渐显现出女子曼妙的身影，接着便是轻柔的回应，“妾身在这里，秀元大人。”
阴阳师动了动身子，稍微变换了下坐姿。单手撑起，用手肘支着桌面，手背随意托着下巴，无比慵懒。
狭长的凤眸微微勾起，墨黑的瞳孔中是仿佛能看透一切的锐利。
“梅姬的身世，其实并不那么简单吧。”
肯定的语调，带着百分之百的确信。
梅姬拢了拢身上华贵的十二单，半垂下眼。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帘，让人无法窥见里面纷杂的思绪。
半晌，她低低地轻笑了一声，姿态优雅，“不愧是秀元大人呢，这种让人毛骨悚然的眼力。”
阴阳师轻笑一声，百无聊赖地拨弄着案桌上封好的卷轴，让它从这头滚到那头。
“若是寻常灵魂，恐怕早就被那些深重的怨念给扯得连渣都不剩了，怎么可能撑到现在。”
语调轻柔，出口的话语却带了几分凉薄。
梅姬抿了抿嘴，用齿尖轻轻啮咬着樱唇上的薄肉，而后，才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般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阴阳师，道：“正如大人所说，妾身在嫁给夫君之前，曾是贵船神社中侍奉结缘之神中宫大人的巫女，之后……”
之后的事情，随便一想便能猜到。侍奉结缘之神的巫女本是不能与人结合的，但清修的巫女在某天遇到了英俊高贵的贵族，然后两人便不可自拔地陷入了情网。为了与心爱之人相守到老，巫女去向师傅请愿，却被师傅在一怒之下驱逐出了神社。巫女含泪离开神社，和贵族回到了京城中的宅邸。
不过，这些却不是秀元想知道的，他另有打算。
年轻的阴阳师坐直了身子，眼底涌动着不可见的暗流。
“梅姬，我会救你的原因，你应当很清楚才对。”
梅姬闻言一怔，缓缓地点了点头，心甘情愿地伏下身去，额头叩在交叠的手背上，“妾身知道了，秀元大人。”
阴阳师满意地点了点头，随意问了一句，“什么时候可以？”
“三年。”梅姬抿着樱唇思考了片刻，这样说道，“给妾身三年时间。”
三年……吗？
阴阳师眯了眯眼，伸出右手紧紧握住左手臂，力道大得几乎抠进肉里。
那么多年都已经等过来了，难道他还会在乎这短短的三年时间？他等得起！
而且，三年时间，足够他精密地布置好一切了，为了那个时候的到来！
清浅地吁了一声点点头，闭上眼睛向后靠在墙上。烛光黯淡，很好地掩盖了阴阳师眉间淡淡的疲惫。
梅姬看着他的样子，犹豫了一下，轻轻抬起手，又突然一顿，轻叹口气，将手缓缓拢到袖中渐渐收紧。
纵然再怎么厉害，依旧还是个孩子啊，一个有着极强心防的倔强孩子……
一阵清风吹过，光影交错间，房中的女子已突然间消失不见。
空荡荡的和室看似又只剩下了阴阳师一人，其实则不然。
在察觉到角落中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气息时，他轻笑着摇了摇头，伸手按着眉心，连眼睛都懒得睁开来。
“是说…偷听什么的还真是糟糕的爱好啊，小奴良。”
缠绕周身的畏如滴入清水中的墨一般逐渐消散，慢慢显露出挺拔匀称的身形。
阴阳师支起身子趴在手臂上，歪着头眨了眨眼睛，开玩笑似的问道：“对于你听到的事情还满意吗，嗯？”
奴良把手插在和服的前襟中，耸着肩膀撇了撇嘴角，“先声明啊，本大爷可没有偷听，而是一早就站在这里了，只不过你们看不到而已。”
“还有，”他突然收敛起了嬉笑的面孔，一脸严肃地凑到阴阳师的面前，眼睛对眼睛，鼻尖对鼻尖，就连声音也放沉了好几分，“不要对我这么戒备，秀元，本大爷绝不会伤害你的，以奴良组的名义起誓。”
阴阳师静静地看着他，脸上的神色在晦暗不明的灯光下看不真切。然后他“刷”的展开折扇掩住薄唇，不着痕迹地向后退开了几分，隔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我知道。”在静默了好一会儿后他这么说，“我相信你。只不过……”
未尽的话语被奴良挥手打断，他重重地拍了拍阴阳师的肩膀，示意他无需开口说些什么。
从不干涉对方的事情，从不越过彼此的底线，这是初见之时便定下的从未说出口的约定。既然如此，那么他就不会迫使阴阳师率先捅破这层窗户纸。至于承诺这东西，只要由他来做出就可以了，他不会让心思本就很重的某人再因为这个而增加不必要的负担。
奴良深深地看了阴阳师一眼，张开手指□头发中，将有些过长的额发通通捋上去，然后转头把视线移向天边如钩的残月，用平淡的语调开始说起另一件事情，“对了，四国那边传来消息，说是近段时间常有村民在晚上听到巨物滑行的声音，并不袭击人，倒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
“哦，四国那儿？”阴阳师闻言坐正了身子，直勾勾地盯着他，显然是被激起了几分兴趣，“有派人去仔细打探过吗？发现了什么？你……”
“有结界。”奴良直接抛出直球打断他连续不断的发问，而后迈着外八字随意地走到了几步开外的窗台上坐着，一条腿支起，将手搁在上面，另一条腿垂下，时不时晃荡几下。
“所以说，我派出的先行妖怪只能到达外部，至于里面到底是什么状况，本大爷也不清楚。”
阴阳师听了，苦恼地皱起眉头，用手按着太阳穴，叹了口气，“又是结界？”
难道说又是本家的那些家伙搞的鬼？但他们什么时候已经能够做到这个地步了？那可是四国啊四国，距离京都可不是一点半点的远，就算花开院家在京都的势力有多大，也不可能影响到那个地方，更何况那里还是妖怪统治下的土地。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是还未等想出个所以然来，阴阳师便突然被人一把抓住了手腕，腰上一紧，刚刚还在窗边的某妖已经掠到他的身后紧紧贴着，炙热的体温隔着薄薄的一层单衣霸道地传递过来。
肩上一重，熟悉的气息渐渐弥散，颈间被人撒娇般的蹭了蹭。
“所以，我们去温泉吧温泉。”
“温泉？”
阴阳师愣了一愣，很有些不能适应对方如此跳脱的思维。刚才不是还在商量着四国最近发生的异事么，怎么现在一下子跳到了温泉的事情之上？
“为什么要去温泉？”
虽说从小到大的教养告诉他不看着对方回答有些不太礼貌，但阴阳师却并未回头，只是就着这个姿有些疑惑地问了一句，因为……
谁知道一旦转头就会碰着什么！
也许是感受到了手下轻微的抗拒，奴良很识相地放开箍着阴阳师的手臂，走到他对面一手叉腰，一脚踏在小桌上，俯下身正对着他，竖起一根手指摇啊摇，“果然是生长在深宅大院的贵族呢，竟然连四国最出名的名产——温泉都不知道，啧啧啧……”
年轻的阴阳师看着他得意洋洋的样子，很配合地右手握拳敲在左手掌心上，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如此啊！”
“所以说，”奴良更加弯下身去凑近阴阳师在烛火下显得分外柔和的脸，再次重申了一遍，“我们去温泉吧……秀元你意下如何？”
阴阳师单手托腮，用扇子抵住他的额头，将面前的大脸微微顶开了一些，凤眸轻挑，扔给他一个模棱两可的回应。
“你说呢？”
☆、19第十九章
翌日，天明。
刚刚从沉睡中醒来的奴良宅邸，本该平静的清晨却突然响起了一**悲怆的呐喊。
“总大将~~~~~”
捧着一堆急需处理事务的鸦天狗在天上飙泪搜寻。
“您在哪里~~~~~”
端着早饭的纳豆小僧在地上飙泪狂奔。
爱好扎蝴蝶结，其实长得很秀气却总喜欢用面具把脸挡起来的狒狒坐在长廊上，捧着瓷杯淡定喝茶。
脾气与纤细外表极其不符的雪女满肚子火气地地一脚踢飞了房门，带着一身寒气在庭院中用力踏过。
奴良组中新加入也最为沉默寡言的牛鬼独自跪坐在和室中，闭上眼睛对着煞气四溢的武士刀冥想。
这把刀曾斩杀了无数妖魔，血腥与怨气淬炼了它强悍力量的同时也让它变得难以驾驭，一不小心就会将拥有者吞噬。
“征服它，梅若丸。”几日前，奴良在将这把从阴阳师那儿蹭来的妖刀赠给他时如此说道，“给本大爷看看你真正的本事。”
当时接过这把刀的时候，牛鬼的双手是颤抖的，被认同的感激无限充满了他的内心，于是他捧着刀深深伏下脑袋，坚决地表示必不辱使命，可是等了许久却没有得到回应。疑惑而又忐忑地起身一看，却发现自家总大将竟一副无赖模样地攀在阴阳师的身上，随着阴阳师的离开被半拖着远去……
那一瞬间，他清楚地听到了自己内心凌乱的声音。妖怪总大将与天敌阴阳师交好已是极为不可思议的事情，可看着自家总帅这架势，明显是认定了那位有着就算比起妖怪也毫不逊色的容貌的阴阳师。所以说这还真是……纠纠缠缠的孽缘啊。
不过话也说回来，不愧是他牛鬼决心追随的主人，果然不走寻常道路！
……
“啊欠！”
刚和自家亲爱的阴阳师到达四国边界的奴良摸了摸突然发痒的鼻子，下意识地拢紧了身上宽宽松松的和服。
正专心查看结界的阴阳师听到动静，转过头用疑惑的目光瞟了他一眼。
奴良无所谓地摆摆手，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开口，“大概是奴良组里有谁在想本大爷，嗯。”说完还自我肯定了一下。
阴阳师听了，收回手站在一边闲闲地摆弄手中的蝠扇，眯起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啊啊，奴良组有你这样经常翘家的总大将，还真是前途堪忧啊。”
“哼。”年轻的妖怪总帅不以为然，笑得颇为自信，“谁叫本大爷手下有一群能干的家伙呢。”
阴阳师歪头看着奴良此刻得意的模样，突然有些羡慕。奴良组中虽然都是一群嚣张狂妄的家伙，但不得不说，他们比谁都要团结，也毫不犹疑地用全身心信任着他们的总大将。相比之下，花开院家中有多少是真心对待他的？除了是光哥哥一个恐怕也找不出更多的来了吧，就连那个赐予他花开院的姓氏，将他从贫民窟带回来，他该称作“父亲”的男人，也不过是看中了他的力量而已。
这样想着，眼神便晦涩了起来，手也不自觉覆上了左臂靠近肩膀的地方，紧紧掐住。
“……秀元……秀元！”
稍带些急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阴阳师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却发现奴良正凑在他的眼前额头顶额头地看着他。
有些不自然地退开了些许，用尽量平静的语气问道：“怎么了？”
“这才是本大爷想问的吧。”奴良的眼神暗了暗，装作不在意地站正了身体，单手叉腰看他，“你刚才发生什么事了，脸色那么差？难道是受伤了？”
一边说还一边将眼神钉在了他的左臂上。
阴阳师状似若无其事地放下手顺便掸了掸袖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不，没什么，不用担心。”
奴良静静地看着他，良久，才移开眼神看向结界的方向，侧面轮廓坚毅。
“我以为我已经能够被你信任了。”他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