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荡的秋千--是是非非说周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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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荡的秋千--是是非非说周扬-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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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他那种权力的人们,希望自己也能拥有它,借助它。于是,他们无一例外地把期求的目光投向他们所崇拜和敬重的领袖们。最终,他们失败了。因为,宗派斗争并不是决定事情变化的一切,特别在领袖们那里。可惜卷入其中的人们,无法摆脱个人纠纷的困扰,把思路转到另外的角度。
    开始思考宗派斗争这一问题时,我常常想,为什么它偏偏在左翼文艺界内部最为严重。从鲁迅时代的两个口号论争开始,一直到丁玲与周扬最终的互不原谅,几乎长达半年多世纪。卷入其中的许多人,本应是战友,因为他们从事着同一事业,拥有同一理想。可实际上他们却成为无法和解的对手,其矛盾的激烈程度,甚至超过了其他。
    也许是历史给予他们一个误会。在他们心中,总有这样的自信,自己拥抱了革命和理想,也就拥有了真理,因而只有自己是正确的。时光匆匆,凤云匆匆,他们的词汇中段少“宽容”的字样。过分的自信,产生强烈的排他性,而且以一种鄙视的目光,打量与自己相左的人。
    具备这样自信的人,是没有权威概念的。正是如此,当年年轻的周扬,和一些年轻的左翼作家,才敢于向鲁迅挑战,因为他们坚信自己掌握着真理,代表着新生的时代。不然,我们无法解释发生的一切。
    这是一个重要的具有决定性意义的开端。由此,政治热情、理想追求、宗派情绪,便不可避免地成为一体。在权力还没有成为决定思想之争、学派之争命运的时候,与鲁迅的矛盾,仅仅限于文字交锋思想交锋,而且是极有意义的交锋。但是,即使这样,一种被扭曲的情绪,给后来的宗派斗争埋下了隐患。鲁迅派——冯雪峰派——胡风派,名称的变换意味着宿怨的加深和矛盾的复杂化。50年代“胡风反革命集团”、“丁玲、陈企霞反党集团”等,几乎囊括了所有曾与周扬等人在不同时期有过冲突的文人。丁玲与冯雪峰曾有过热烈的爱情,周扬与她矛盾激化,也许有相应的个人因素参与其中,但我认为彼此之间性格的冲突起着决定作用。
    不管怎样,一旦权力的介人成为现实,以往的种种矛盾冲突,便发生了质的变化,各自的命运也从而改变。
    十年前那个喧闹场景,在冬日的萧瑟中显得离周扬那么遥远。
    周扬躺在病榻上。白色裹着的世界,沉寂无声。
    突兀其来的变故,已经使他无力再继续人生的旅途了。他的思维一日日接近于死亡。类似的场景里,不再可能出现他过去威严的身影。他也不可能再有青年或者中年那样的活力,与丁玲一样感受创造的激情。
    他默默地接近死亡,却永远不会无声无息地消失。他注定成为这个世纪的显赫角色,活着或者死去,都赫然存在着。
    周扬在“文革”后以不同于过去的面貌出现于历史舞台,使一个可能会被人们用单一笔调单一色彩勾画的历史人物,变得复杂起来丰富起来。更容易被人理解,也更难被人理解。历史与现实中巨大的差别,使对他的描述增添许多意味,也增加许多难度。透过外在的形态,人们能看见背后隐匿的世界吗?情况就是如此。不仅他晚年所表现的一切,引起不同的议论和结论,他整个的人生,也从而更具解剖价值,其性格、思想、生平的叙说,更具历史感。
    我一直设想写一本周扬传,可准备好几年,至今也没有动笔。这实在是难以描述的人物。他的性格,他经历的一切,他所活动的背景,似乎远没有到可以洒脱地勾画的时候。和我写过的那些人物不同,我无法深入到他的内心,无法透过他外在的形态,揣摩其每一时刻每一举动的动机。但惟其如此,他才更值得探讨,值得描述。人们要了解历史,或者认识人物性格,他都算得上一个颇具诱惑力的对象。
    在谈论他时,我曾用过“仕途上摇荡的秋千”这样一个比喻(参见《摇荡的秋千》,《读书》1993年10期)。我知道,对于周扬,这种比喻显得简单,但我暂时找不到一个更合适的概括。对我的比喻,一些我所尊重的前辈表示不能接受。他们认为我没有理解他们和周扬这样一代人投身革命的初衷。那时,是以热血和生命为代价,来追求理想的实现。做官、权力等,并不是花园中美丽的花朵,平静地等待着他们摘取。
    起初听到这样的意见,我觉得自己可能显得偏颇。对于曾经充满理想充满英雄主义精神的那代人,我怎么能用“仕途”这种传统术语来概括其人生旅途呢?为了表述的方便,为了对某一方面的侧重,却掩映了曾经闪光的生命。由此可见,在历史面前,年轻人的笔常常会显得单薄、肤浅、无力。而年龄差异环境差异,几乎是无法跨越的,这样,对过去的认识,如何才能准确、才能真切?我无法确信。
    随后我又感到困惑。
    人都生活在现实之中(人们习惯说,现实是历史的延续)。而现实,无论何时何地都存在仕途、权力,而地位的不同能带来人的分量的不同。这是无须回避的存在。理想的最初闪耀,未必就能取代一切,涵盖一切。一个恢宏事业的进展过程,也并不一定让个人性格全然消亡。我们所看到的恰恰相反。在历史的大合唱中,个人总是以不同方式发出自己的声立曰。
    周扬正是强烈地表现出个性的一个。我觉得,一方面,“仕途”还是能概括他五六十年代所曲折走过的路程,另一方面,与“仕途”紧紧相连的领导欲、权力欲(这里并非是贬义上的理解),从一开始就伴随着他。他热情拥抱理想,勇于为事业而献身,同时,又把个性的完成,同理想的实现融合在一起。于是,当历史给予机遇,只有20几岁的他成为左联的领导人,这样的性格就得以展示,并决定他成为是是非非的中心,成为一面属于自己的旗帜。从那一时候起,与鲁迅、与冯雪峰、与胡风、与丁玲无休止的争论,不同程度的斗争,不同结局的命运,成为周扬一生极为重要的人生内容。而这一切,不会因为他生命的结束而被时间消解。
    当他躺在病榻上度过最后时光时,他可能已无法想起这些。而我,在十年前的那个日子,只是关注着他能否出现在以丁玲为中心的场景,至于其他,无暇去想。
    丁玲与周扬,本不该成为无法和解的对手。
    他们有那么多可以成为朋友的因素。同是湖南人,且家乡常德与益阳相邻;从事同样的文化创造,同被视为左翼文学的代表人物;拥有共同的理想,同属一个政党;一度同为所崇拜的领袖赏识然而,他们几乎从来没有亲密地合作过,相反却壁垒分明地成为两派(也有例外的时候,譬如延安时期批判萧军时,他们曾采取过相同的态度。50年代初对待胡风的问题上,也曾站在一起,胡风的一些信件中,便流露出对丁玲的不满)。我试图弄明白他们两个结怨的原因,也试图把他们互不相让而形成的宗派斗争的背景梳理清楚,然而,谈何容易。
    那是一片片浑浊的云烟,因时间与环境的差异,不断地变幻着形态。浓厚的云烟,笼罩着一切,掩映着一切。于是,当我们局外人回望它们时,常常只能看到朦胧的云块,而无法走进去,看一看许多熟悉或陌生的场景。我很愿意在这样一些场景中,拥有一种平静的心境,去和那些熟悉或陌生的人相遇。同他们握手,同他们交谈,同他们一道抚摸历史留在心中的痕迹。或者,径自一人在其中漫步,用一种新的年轻的感觉,来触摸苍老的往事,来猜想云烟。
    虽然许多猜想可能属于空穴来风的虚妄,但我觉得在认识历史过程中,也许需要这样一些猜想。于是,尽管知道实际未必尽然如此,我依然乐于随着自己的思绪去追寻。
    丁玲与周扬,两个人不同的个性,注定他们无法走在一起。性格,这才是许多时候至关重要的因素,决定着整个进程。性格比理想、比政治、比纪律更为内在地决定着人的举动。人的亲疏好恶,即使在20世纪,即使在为理想献身高于一切的时代也不例外。不然我们面对发生于同一政党同一阵营中此起彼伏的个人恩怨宗派纠纷,就会觉得常用的思想、原则的划分,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一些友人在读过《恩怨沧桑——沈从文与丁玲》后,曾经反复同我议论过丁玲的性格。一个前辈作家,一次在电话中和我谈了许久,我们都希望找到一个合适、准确的词,来概括她的特点。当然很难。我们注意到周扬和丁玲,有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都愿意成为人们环绕的中心,但所表现和所追求的方式却是不同的。他同意我对周扬特点的分析,即周扬更愿意以一个领导者的身份出现在文人中间,也就是说,他个性中的领导欲和权力欲,决定着他许多时候许多场合的选择。而丁玲,尽管她也愿意为人们拥戴,但不是借助地位、权力,而是靠文学成就所形成的明星效应。
    “对,是明星意识。”聊了半天,那位前辈在电话中确定了这一概括。
    明星意识是一个巨大的载体,它包容着所有外在的潜在的意愿,不管它是否合理是否现实。明星意识也是少数人拥有的专利,只有那些有能力有成就有个性的人才能具备。明星意识还是一种积极的人生态度,一种把个性放在崇高位置的举动。
    我们这个时代是需要明星也不断涌现明星的时代。明星总是以自我为中心,需要鲜花掌声和欢呼。明星始终不甘于寂寞,不愿意被人淡忘,他永远需要人们的簇拥。明星不会衰老,明星希望时间凝结在他最为辉煌的那一瞬间。
    明星意识对于丁玲,正是她人生意义的积极体现。她是一个女作家,便具备了女性与文学家的双重特点。同时,她也为自己是一个革命者而自豪。政治、文学在她那里以一种独特的方式结合着,所以她特别看重自己作为左翼文学杰出代表这一地位。这便是与周扬不同的丁玲,也是与众不同的丁玲。她乐于以文学的方式与人们见面,便把自己的文学兴趣与成就,放在了一个特殊的位置。自己仰望着,也愿意别人怀着同样的心情仰望着。她始终没有放下手中的笔,每个时期,她都用新的作品来证明自己的存在,而且是不同于他人的存在。只有怀着这样的抱负,她才会在暮年仍然雄心不已,仍然充满当年锐气,把创办一个刊物,同自己的存在价值紧密联系在一起。现在想来,在十年前的那个日子,她的政治热情文学热情明星意识,都得到了体现,并在体现过程中她获得满足,一种与周扬相抗衡的满足一一这也许又是我的虚妄。
    具有这样性格的人,注定无法同周扬协调,除非他们各自改变自己。
    丁玲1948年有一则日记,记述了一件非常有意义的往事,它成为我的描述的最好注脚:
    “周扬换我在华北搞文艺工委会,心甚诚。但当我说到我的小说(指《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已突击完成时,他不置一词。我知道他的确愿意我在他领导下工作,他知道我这人还有些原则性,在许多老的文艺干部之中,他比较愿用我,但他对我的写作却有意的表示着冷淡”。(1948年6月14日,《新文学史料》1990年3期)
    简短的记录,却形象地勾画出两个人不同性格不同意趣的冲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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