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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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 第18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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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反映出内心的痛苦。下巴的模样显出她性格强硬。皮肤惨白、惯于不动声色的脸,
照旧象镜子一样反射出她的心灵。头发,眉毛,都很细腻。变化莫测的眼睛,又是灰灰
的,又是琥珀色的,闪着或青或黄的光彩,象猫眼。她表面的神态也跟猫一样的迷迷惘
惘,半睡半醒,可是睁着眼睛,窥伺着,永远提防着,常常会突然之间发性子,流露出
她隐藏的残忍。身材并没看起来那么高,身体也没看起来那么瘦,她肩头和胳膊都很好
看,一双手又长又软。衣著和头发的式样都很大方,素雅,不象某些女演员的不修边幅
或是过分的修饰,——虽然出身低微,本能上却是一个贵族,——这一点又是象猫。她
骨子里还有非常强悍的性格。
    她年纪大概不到三十岁。克利斯朵夫在伽玛希那边听见人家谈到她,用粗野的口吻
表示对她佩服,仿佛谈论一个很放浪的,聪明的,大胆的女子,极有魄力,极有野心,
可是起辣,古怪,暴烈;据说她没成名以前曾经沦落风尘,得志以后便尽量的报复。
    有一天,克利斯朵夫搭火车到默东去探望夜莺,一打开车厢的门,发见那女演员已
经先在那儿。她似乎非常骚动,痛苦;克利斯朵夫的出现使她大为不快,马上转过背去,
老望着窗外。克利斯朵夫注意到她神色有异,便目不转睛的钉着她,那种天真的同情的
神气简直令人发窘。她不耐烦了,把他狠狠的瞪了一眼;他只觉得莫名片妙。在下一站
上,她走下去换了一个车厢。那时他才想到是自己把她吓跑的,因此①很不痛快。
    
    ①欧洲各国行驶于内地或郊外的区间火车,往往都是八人一室的车厢,直接有门上
下,与其他车厢完全隔绝,并无长廊通连,故更换车厢必须下车。
    过了几天,他在同一路线上预备搭车回巴黎,占着月台上那张独一无二的凳子。她
又出现了,过来坐在他旁边。他想站起来走开,她却说了声:“你坐下罢。”
    那时没有旁人在场。他对于那天使她更换车厢的事表示歉意,他说要是早想到自己
使她发窘,他一定会下车的。她冷冷的笑着回答:“不错,那天你一刻不停的老瞪着我,
讨厌透了。”
    “对不起,”他说。“我自己也压制不住你那天好似很痛苦。”
    “那又怎么呢?”
    “我那是不由自主的。倘若看见一个人淹在河里,你不是会伸手救他吗?”
    “我吗,我才不呢。我要把他的脑袋按在水里,让他早点儿完蛋。”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既有点儿嘻笑怒骂,又有点儿牢骚的口吻。因为他愕然望着,
她便笑了。
    火车到了。除了最后一辆,列车都已经客满。她上去了。车守催着他们。克利斯朵
夫不愿意重演上次的故事,想另找一间车厢。她可是说:“上来罢。”
    他上去以后,她又补了一句:“今天我无所谓了。”
    他们谈着话。克利斯朵夫一本正经的跟她解释,说一个人不该对旁人抱着漠不相关
的态度;互相帮助,互相安慰,大家都可以得益
    “安慰对我不生作用”她说。
    克利斯朵夫坚持着,她就傲慢的笑了笑,回答说:“不错,安慰人家的角色当然对
扮演的人是有利的。”
    他想了一会,才明白对方是怀疑他别有用心,不禁愤愤的站起来,打开车门,不管
火车开动,就想往下跳。她好容易把他挡住了。他怒气冲冲的关上了门,重新坐下,那
时火车刚进地道。
    “你瞧,”她说,“跳下去不是要送命吗?”
    “我不管。”
    他不愿意再和她说话。
    “人真是太蠢了,”他说。“大家互相折磨,又把自己折磨;人家想来帮助他的时
候,他倒反猜疑。可恶透了!这种人是没有人性的。”
    她一边笑一边抚慰他,把戴着手套的手按在他的手上,亲热的和他谈着;喊出他的
名字。
    “怎么,你认得我吗?”他说。
    “怎么不认识?你,你也是一个红人哪。我刚才不该对你说那种话。你是个好人,
我看得出的。算了罢,别生气了。好!咱们讲和罢!”
    他们握了握手,友好的谈着话,她说:“可是那也不是我的错。我跟一般人接触的
经验太多了,不得不提防。”
    “他们也常常欺骗我,”克利斯朵夫说。“我却老是相信他们。”
    “我看出你是这样的,你大概是个天生的傻瓜。”
    他笑了:“是的,甜酸苦辣我一生尝过不少了;可是对我没有什么害处。我的胃很
强,饱也没关系,饿也没关系,必要的时候也能吞下那些来攻击我的可怜虫。我反而身
体更好。”
    “那是你运气,你哪,你是个男人。”
    “而你,你是个女人。”
    “那又算不了什么。”
    “那是很有意思的,做个女人!”
    她听着笑了。“哼!”她说,“可是人家怎么对付女人的?”
    “得自卫啊。”
    “那末所谓善心也维持不久的了。”
    “那是因为一个人还不够慈悲。”
    “或许是吧。可是吃苦也不能吃得太多,太多了一个人的心会干枯的。”
    他正想对她表示同情,忽然记起了她刚才的态度
    “你又要说安慰人家的人是别有用心了”
    “不,”她说,“我不说这个话了。我觉得你心地好,非常真诚。我很感激。可是
请你什么话都别跟我说。你不知道谢谢你的好意。”
    他们到了巴黎,分手了,双方既没留下地址,也没说什么请去谈谈的话。
    过了一二个月,她跑来敲克利斯朵夫的门。
    “我来找你,想跟你谈谈。从那次见面以后,我不时在想起你。”她说着坐下了。
“只要一忽儿功夫,不会打搅你很久的。”
    他开始和她谈话。她说:“请等一会,好不好?”
    他们不出声了。过了一下她笑着说:“刚才我支持不住了。现在可好些了。”
    他想问她。
    “不,”她说,“别问我这个!”
    她向四下里瞧了一眼,把各种东西看过了,估量了一下,忽然瞧见鲁意莎的照片。
    “这是你的妈妈吗?”
    “是的。”
    她把照片拿在手里,非常同情的瞧着。“多好的老太太!”她说。“你运气不错!”
    “可惜她已经故世了。”
    “那没关系。反正你是有过这样一个母亲的。”
    “那末你呢?”
    她拧了拧眉头,把话扯开了。她不愿意人家问起她的事。
    “跟我谈谈你的事罢。告诉我告诉我一些关于你生活方面的事”
    “这跟你有什么相干?”
    “不用管,你讲罢”
    他不愿意讲,可是不由自主的回答了她的问话:因为她问得非常巧妙。而他所叙述
的正是使他悲伤的事,他的友谊的故事,跟他分离了的奥里维。她听着,带着又同情又
嘲弄的笑意突然她问:“什么时候了?啊!天!我来了两个钟点了!对不起啊!
此刻我心情安定多了”
    接着她又说:“我希望能再来不是常常而是有时候这对我有些好处。
可是我不愿意使你厌烦,浪费你的时间只要偶尔谈几分钟就行了”
    “我可以到你那边去,”克利斯朵夫说。
    “我不要你上我家去。我更喜欢在你这儿谈”
    可是她许多时候没有来。
    有天晚上,他无意中知道她病得很重,已经停演了几星期,便不管她从前拦阻的话,
径自跑去看她。人家回答说她不见客;但里头知道了他的名字,又把他从楼梯上叫回去。
她躺在床上,病好些了;她害了肺炎,模样有了相当的改变,但始终保持着那副嘲弄的
神气和锐利的目光。她见到克利斯朵夫,心里真的很高兴,要他坐在床边,用着满不在
乎的游戏态度谈到自己,说她差点儿死去。他听着脸色变了。她却取笑他。他埋怨她不
早通知他。
    “通知你要你来吗?那才不呢!”
    “我相信你连想也没想到我。”
    “那就是你的运气了,”她又俏皮又悲哀的笑着说。“我病中从来没想到你。只是
今天刚想到。得了罢,你别难过。我闹病的时候谁都不想的。我只要求人家一件事,就
是让我清静。我把鼻子朝着墙等着,愿意孤零零的死掉。”
    “自个儿痛苦究竟是不好受的。”
    “我惯了。我受过多少年的磨折,没有一个人来帮助我,现在已经成了习惯。而且
这样倒更好。你倒了楣,谁都是无能为力的,不过在屋子里闹些声音,给你一些不识趣
的关切,虚情假意的叹息一阵我宁可一个人清清静静的死。”
    “你倒很能够隐忍!”
    “隐忍?我简直不知道这个字是什么意思。我只是咬紧牙关,恨那个使我痛苦的
病。”
    他问是不是没有人来看她,关切她。她说戏院里的同事都是些好人,——是些糊涂
蛋,——对她很殷勤,很好,虽然是浮表的。
    “倒是我,告诉你,倒是我不愿意见他们。我是一个不容易相交的人。”
    “我可不怕,”他说。
    她带着可怜他的神气望着他:“你!你也会说这种话吗?”
    “对不起,对不起天哪!我竟变成了巴黎人!惭愧惭愧我敢打赌,我
说的话简直想都没想过”
    他把脸蒙在被单里。她不由得大声笑了出来,在他头上轻轻的拍了一下:“啊!这
话可不是巴黎人说的了!还好!我又认出你的本来面目了。好,把头抬起来。别哭湿了
我的被单。”
    “那末你原谅我了?”
    “当然。甭提啦。”
    她又和他谈了一会,问他做些什么,随后她累了,厌烦了,就把他打发走。
    她约他下星期再来。到期正要出口,他忽然接到她的电报,教他别去:她正逢着心
情恶劣的日子。——后来,过了一天,她又通知他去了。她差不多已经痊愈,靠窗躺着。
那是初春时节,天上照着晴朗的太阳,树木抽着嫩芽。他从来没看见她这样亲切这样温
和。她说前天连一个人都不能见:便是克利斯朵夫也要跟别人一样受她厌恶。
    “那末今天呢?”
    “今天,我觉得自己年轻,新鲜,对周围一切年轻和新鲜的人——比如你,——都
有好感。”
    “可是我已经不年轻不新鲜了。”
    “你到死都是的。”
    他们谈着他在别后所做的事,谈着她不久又要去登台的戏院;说到这儿,她告诉他
对于戏剧的意见,她厌恶它,又舍不得它。
    她不愿意他再上她家里来,答应以后继续去探望他,可是怕打搅他。他把比较不会
妨害他工作的时间告诉她,约定一种暗号,教她用某种方式敲门,他随着自己的心绪而
决定开或不开
    她绝对不滥用这种约会。可是有一次她去赴一个晚会担任诗歌朗诵,忽而临时不得
劲了,半路上打电话去辞掉,转车到克利斯朵夫寓所来。她原意只想跟他招呼一下就走
的。可是那晚上她居然把一生的历史统统说了出来。
    悲惨的童年:她从来不知道谁是她的父亲。母亲在法国北部某城的近郊,开着一所
声名狼藉的小客店;许多赶车的跑来喝酒,跟女店主睡觉,同时还虐待她。其中有一个
跟她结了婚,因为她有几个钱;他常常酗酒,打老婆。法朗梭阿士有一个姊姊在小客店
里当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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