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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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 第7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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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的空地,四面围着屋子,空地上两座喷水池有气无力的在那儿喷水;两个对称的没有
树荫的花坛,中间横着一条铺着沙子的小路,象脑门上的一条皱痕,路旁摆着种在木盆
里的橘树;场子中央放着一座不知哪一个公爵的塑像,穿着路易?菲力普式的服装,座
子的四角供着象征德性的雕像。场中只有一个闲人坐在椅子上拿着报纸打盹。府邸的铁
栏前面,等于虚设的岗位上空无一人。徒有其名的壕沟后面,两尊懒洋洋的大炮似乎对
着懒洋洋的城市打呵欠。克利斯朵夫看着这些扯了个鬼脸。
    他走进府第,态度并不严肃,至多是嘴里停止了哼唱,心却照旧快活得直跳。他把
帽子望衣帽间的桌上一扔,毫不拘礼的招呼他从小认识的老门房。——当年克利斯朵夫
跟着祖父晚上第一次到府里来看哈斯莱,他已经在这儿当差了:——老头儿对于他嘻嘻
哈哈的说笑一向不以为忤,这一回却是神色傲慢。克利斯朵夫没注意。更望里走,他在
穿堂里又碰到一个秘书处的职员,平索对他怪亲热,话挺多的,这回竟急急忙忙的走过
了,避免和他搭讪,克利斯朵夫看了很奇怪。可是他并不拿这些小节放在心上,只管往
前走去,要求通报。
    他进去的时候,里头刚吃过中饭。亲王在一间客厅里,背靠着壁炉架,抽着烟和客
人谈天;克利斯朵夫瞥见那位公主也在客人中间抽着烟卷,懒洋洋的仰在一张靠椅中,
和四周的几个军官高声说着话。宾主都很兴奋;克利斯朵夫进门就听到大公爵一起粗豪
的笑声。可是亲王一看见克利斯朵夫,笑声马上停止。他咕噜了一声,直扑过来嚷道:
    “嘿!你来啦!你终于赏光到这儿来啦!你还想把我耍弄下去吗?你是个坏东西,
先生!”
    克利斯朵夫被这当头一棒打昏了,呆了好一会说不上话来。他只想着他的迟到,那
也不至于受这样的羞辱啊,他便结结巴巴的说:“亲王,请问是怎么回事?”
    亲王不理他,只顾发脾气:“住嘴!我决不让一个坏蛋来侮辱我。”
    克利斯朵夫脸色发了白,喉咙抽搐着发不出声音;他挣扎了一下,嚷道:
    “亲王,您既没告诉我是什么事,也就没权利侮辱我。”
    大公爵转身对着他的秘书,秘书马上从袋里掏出一份报纸。他生那么大的气,不光
是因为性子暴躁,过度的酒也有相当作用。他直跳到克利斯朵夫面前,象斗牛士拿着红
布一般,抖开那张打皱的报纸拚命挥舞,怒不可遏的叫着:
    “瞧你的脏东西,先生!你就配人家把你的鼻子揿在里面!”
    克利斯朵夫认出那是社会党的报纸:“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他说。
    “怎么!怎么!你那样的无耻!这份混账的报纸!那班流氓天天侮辱我,说着
最下流的话骂我!”
    “爵爷,我没看过这个报。”
    “你扯谎!”
    “我不愿意您说我扯谎,〃克利斯朵夫说。〃我没看过这个报,我只关心音乐。并且,
我自有爱在哪儿发表文章就在哪儿发表的权利。”
    “你什么权利也没有,唯一的权利是不开口。过去我待你太好了。我给了你跟你的
家属多少好处,照你们父子两个的行为,我早该跟你们断绝了。我不准你再在跟我捣乱
的报上发表文字。并且将来不经我的许可,也不准你再写什么文字。你为音乐掀起的笔
墨官司,我也看够了。凡是有见识有心肝的人,真正的德国人所看重的东西,我不准一
个受我保护的人去加以攻击。你还是作些高明一点的曲子罢,要是作不出,那末练习练
习你的音阶也好。我不要音乐界里来一个社会党,搞些诋毁民族的光荣,动摇人心的玩
艺儿。谢谢上帝!我们知道什么是好东西,用不着你来告诉我们。所以,还是弹你的琴
去罢,先生,别跟我们捣乱!”
    肥胖的公爵正对着克利斯朵夫,把恶狠狠的眼睛直瞪着他。克利斯朵夫脸色发了青,
想说话,扯了扯嘴唇,嘟囔着说:
    “我不是您的奴隶,我爱说什么就说什么,爱写什么就写什么”
    他气都塞住了,羞愤交迸,快要哭出来;两条腿在那里发抖。他动了动胳膊,把旁
边家具上的一件东西撞倒了。他觉得自己非常可笑,也的确听见有人笑着;他模模糊糊
的看到公主在客厅那一头和几个客人交头接耳,带着可怜他和讥讽他的意味。从这时期,
他就失了知觉,不知道经过些什么情形。大公爵嚷着。克利斯朵夫嚷得更凶,可不知道
自己说些什么。秘书和另一个职员走过来要他住嘴,被他推开了;他一边说话一边无意
中抓着桌上的烟灰碟子乱舞。他听见秘书喊着:
    “喂,放下来,放下来!”
    他又听见自己说着没头没脑的话,把烟灰碟子望桌边上乱捣。
    “滚出去!〃公爵愤怒之极,大叫起来。〃滚!滚!替我滚!”
    那些军官走过来想劝公爵。他好象脑充血似的突着眼睛,嚷着要人家把这个无赖赶
出去。克利斯朵夫心头火起,差点儿伸出拳头去打公爵的脸;可是一大堆矛盾的心理把
他压住了:羞愧,忿怒,没有完全消灭的胆怯,日耳曼民族效忠君王的性格,传统的敬
畏,在亲王面前素来卑恭的习惯,都在他心头乱糟糟的混在一起。他想说话而不能说话,
想动作而不能动作;他看不见了,听不见了,让人家把他推了出来。
    他在仆役中间走过。他们声色不动的站在门外,把吵架的情形都听了去。走出穿堂
的二三十步路,他仿佛走了一辈子。回廊越走越长,似乎走不完的了!从玻璃门里
望见的外边的阳光,对他象救星一样他踉踉跄跄的走下楼梯,忘了自己光着脑袋,
直到老门房叫他才回去拿了帽子。他拿出全身的精力才能走出府第,穿过院子,回到家
里。路上他把牙齿咬得格格的响。一进家里的大门,他的神气跟哆嗦就把母亲吓坏了。
他推开了她,也不回答她的问话,走进卧房,关了门倒在床上。他抖得那么厉害,竟没
法脱衣服,气也透不过来,四肢也瘫痪了。啊!但愿不再看见,不再感觉,不必再
支撑这个可怜的躯壳,不必再跟可羞可鄙的人生挣扎,没有气没有思想的倒下去,不要
再活,脱离世界!——他费了好大的劲才脱下衣服,乱七八糟的摔在地下,人躺在
床上,把眼睛蒙住了。屋子里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有他的小铁床在地砖上格格的响。
    鲁意莎贴在门上听着,敲着门,轻轻的叫他:没有回音。她等着,听着房里寂静无
声好不揪心,然后她走开了。白天她来了一二次,晚上睡觉之前又来了一次。一天过去
了,一夜过去了:屋子里始终没有一点声音。克利斯朵夫忽冷忽热,浑身哆嗦,哭了好
几回;半夜里他抬起身子对墙壁晃晃拳头。清早两点左右,发疯似的一阵冲动使他爬下
了床,半裸着湿透的身子,想去杀死大公爵。恨与羞把他折磨着,身心受着火一般的煎
熬。可是这场内心的暴风雨在外面一点都不表现出来:没有一句话,没有一个声音。他
咬紧牙齿,把一切都压在肚里。
    第二天他照常下楼:精神上受了重伤,一声不出,母亲也一句不敢动问。她已经从
邻居那边知道了原委。整天他坐在椅子里烤火,跟哑巴一样,浑身发烧,驼着背象老头
儿。母亲不在的时候,他就悄悄的哭。
    傍晚,社会党报纸的编辑来找他。自然,他已经知道了那件事而来打听细节。克利
斯朵夫很感激,天真的以为那是对他表示同情,是人家为了连累他而来向他道歉。他要
挣面子,对过去的事一点不表后悔,不觉把心上的话全说了出来:跟一个象自己一样恨
压迫的人痛痛快快谈一谈,他觉得松了口气。那编辑逗他说话,心里想即使克利斯朵夫
不愿亲自动笔,至少可以供给材料,让他拿去写篇骇人听闻的文章。他预料这位宫廷音
乐家受了羞辱,一定会把他高明的笔战功夫,和他所知道的宫廷秘史(那是更有价值的),
贡献给社会党。他认为用不到过分的含蓄,便老老实实把这番意思对克利斯朵夫说了。
克利斯朵夫跳起来,声明他一个字都不能写:由他去攻击大公爵,人家会看做他报私仇;
过去他发表自己的思想是冒着危险的,现在他一无束缚之后,反而需要谨慎了。那编辑
完全不了解这些顾虑,认为克利斯朵夫没出息,骨子里还是个吃公事饭的,他尤其以为
克利斯朵夫是胆小。
    “那末,〃他说,〃让我们来:由我动笔。你什么都不用管。”
    克利斯朵夫求他不要写,但他没法强制他不写。而且对方告诉他这件事不单和他个
人有关,连报纸也受到侮辱,他们有权利报复的。这一下克利斯朵夫无话可说了,他充
起量只能要求别滥用他的某些心腹话,那是拿他当作朋友而非当作新闻记者说的。对方
一口答应下来。克利斯朵夫仍旧不大放心:他这时候才明白自己的莽撞,可是已经太晚
了。——客人一走,他回想起说过的话不禁害了怕,立刻写信给编辑,要求他无论如何
不能和盘托出;——可怜他在信里把那些话又重复了一部分。
    第二天,他急不及待的打开报纸,在第一版上就看到了他全部的故事。他上一天所
说的一切,经过新闻记者那种添枝接叶的手段,当然是夸大得不成样了。那篇文章用着
卑鄙而激烈的语调把大公爵和宫廷骂得淋漓尽致。某些细节明明只有克利斯朵夫知道,
很可以令人疑心通篇是他的手笔。
    这一个新的打击可是中了克利斯朵夫的要害。他一边念一边直淌冷汗,念完之后简
直吓昏了。他想跑到报馆去;但母亲怕他闯祸,——而这也不无理由,——把他拦住了。
他自己也怕;觉得要是去了,说不定又会闹出什么傻事来;于是他待在家里,——做了
另外一件傻事。他写了一封义正辞严的信,痛责记者的行为,否认那篇文章里的事实,
表示跟他们的一党决绝了。这篇更正并没登出来。克利斯朵夫再写信去,一定要他们披
露他的信。人家把他发表谈话那晚的第一封信抄了一份副本寄给他,问他要不要把这封
信一启发表。他这才觉得给他们拿住了。以后他不幸在街上又碰见那位冒失的记者,少
不得把他当面骂一顿。于是第二天报上又登出一篇短文,说那些宫廷里的奴才,即使被
主子撵走了还是脱不了奴性;再加上几句影射最近那件事的话,使大家都明白是指的克
利斯朵夫。
    赶到谁都知道克利斯朵夫连一个后台也没有了的时候,他立刻发觉自己的敌人多得
出乎意料之外。凡是被他直接间接中伤过的人,不问是个人受到批评的,或是思想与识
见受到指摘的,都马上对他反攻,加倍的报复。至于一般的群众,当初克利斯朵夫振臂
疾呼,想把他们从麻痹状态中唤醒过来的人,现在看着这个想改造舆论,惊扰正人君子
的好梦的狂妄的青年受到教训,也不禁暗暗称快,克利斯朵夫掉在水里了。每个人都拚
命把他的头撑在水底下。
    他们并不是一起动手的。先由一个人来试探虚实,看见克利斯朵夫不还手就加紧攻
势。然后别的人跟着上前,然后大队人马蜂拥而来。有些人把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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