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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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大-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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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脱节,不可无理。在于墨海中立定精神,笔锋下决出生活,尺幅上换去毛骨,混沌里放出光明。纵使笔不笔,墨不墨,画不画,自有我在……人写树叶苔色,有深墨浓墨,成分字、个字、一字、品字、幺字、以至攒三聚五,梧叶、松叶、柏叶、柳叶等垂头、斜头诸叶,而形容树木山色、风神态度。吾则不然。点有风雪雨睛四时得宜点,有反正阴阳衬贴点,有夹水夹墨一气混杂点,有含苞藻丝缨络连牵点,有空空阔阔干燥没味点,有有墨无墨飞白如烟点,有如胶似漆邋遢透明点。更有两点,未肯向学人道破,有没天没地当头劈面点,有千岩万壑明净无一点。噫!法无定相,气概成章耳。”
  现场有神。
  重视个人并不意味着你是神。有的时候,你是神派来的,有些时候,你只是一堆蛋白质。哪怕你站在昆仑之巅,你所有的修为,也只是笔。现场是墨,是未知的定数,是神派你来的一瞬间。忘记逻辑和知性,忘记个人,甚至忘记笔,忘记已经站在昆仑之巅,忘记跌进深渊的恐惧。你能控制的太少,你甚至不能控制笔触及宣纸的一瞬间。
  你见过一炷香在香炉上空升起吗?你感觉不到风,但是香为什么洇蔓成那个样子?你控制得了所有你感觉不到的风吗?你控制得了墨要长成的模样吗?
  血战打败古人之后,精尽长出昆仑山上一棵草之后,天还是遥不可及。但是这个不重要,云在青天水在瓶。
  无由会晤,不任区区向往之至。
  冯唐

09 大城
  上海:
  你好。
  我承认我从小对你有偏见。歌儿里唱,谁不说俺家乡好,何况俺家是北京。小孩儿靠近佛,没有是非概念,大人和舆论一推,就是满脑子成见。北京的马路比上海的宽太多,不是不方便,是特别设计,战时起落飞机,宁时多撞死些老头老太太。北京的风沙比上海的大太多,不是不宜居,是特别安排,现在培养男生更有兽性,将来移居火星。北京的姑娘比上海的邋遢太多,不是不美好,是特别逻辑,是坦诚,不洗脸都能迷死你的,就是你一辈子的女神,不洗脸能吓死你的,就是你一辈子的克星。何况北京还有毋庸置疑的优势,比如北京的庙宇、使馆、博物馆是上海的百倍,比如北京的影星、歌手、画家、诗人、作家、政客、哲学家等等非正常人类是上海的百倍,你说,上海和北京怎么比?
  对于你的偏见持续了很久。这种偏见的慢慢加深和逐渐解除和两个上海女人有关。
  最初和上海人有比较密切接触是在医学院,一届三十人,四个来自上海。他们和来自其他外地的同学不一样,其他外地同学带来地方特产,比如黄岩的带来蜜桔,无锡的带来烧饼,上海来的带来上海话。在北京的地界儿上,他们彼此欢快地用上海话抱怨北京如何如何不是人呆的地儿,扭头问我,你听不懂吧?像不像日本话?四个上海人中,一个是女的,身材不错,长得也不错,自我介绍说从小练女子花剑。但是运动会的长跑和短跑她都不跑,都抓紧时间念书,她说她是练剑的,爆发力只在十米到十五米之间。我见过她的爆发力,从食堂门口到卖菜窗口,她的身体一个恍惚就到了卖菜大师傅面前,我们看过多次,但是没一个人看清过这个箭步是怎么迈的。当时,女生基本都发育完了,我们还在长身体,常常馋肉,急了,钱花光了,实验完了之后的狗、兔子、耗子都吃。还是最喜欢羊肉。有一次在炭火已经烧开了清水、羊肉的冰渣已经开始融化的时候,这个上海姑娘来了,白毛衣,手上拎着一根大葱,放在桌面上,说,我也贡献一把,我们一起吃吧。
  那还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我碰巧去了一趟你的地界,高架桥正在搭,满城脏乱,水龙头里流出来的水是黄的,煮开了还是盐骚味儿,弄堂里的厕所是波音公司造的,比飞机上的厕所还精密。我理解了我们那个上海姑娘的精明。生活资源这么少,如果不争,怎么活?人这么多,如果不文明地争,怎么活?所以,来争吃一锅羊肉,带着一根大葱。
  十年之后,我第二次到你的地界,竞标上海国资委下属一家公司整体上市的战略规划。负责接洽的是个上海姑娘,长得像金喜善,长得比金喜善好看。招标演示会上,上海金喜善戴了个浅粉红色的墨镜,放幻灯的时候,室内光调暗了,她也不摘。透过镜片,我看得到她深黛色的眼影。我们当时的工作小组和领导一致同意,为了金喜善,投标价格降一半。
  从第一次接触到项目开始一个月,上海金喜善都不苟言笑,公事公办,头发盘起来,一副大出实际年龄十几岁的样子。之后我看了《色戒》,印象最深的是王佳芝的架势,没革命过但是要有造过好几次反的架势,没杀过人但是要有杀过了好几个的架势,没上过床但是要有幼儿园就不是处女的架势。回想起上海金喜善,我理解了,和干净的街道、和熨烫好的旗袍、和建筑上普遍点缀的到晚上亮起的灯光一样,你这个城市,不管怎样,先要挺起架势。不是装出,是挺起。
  后来熟了,上海金喜善托我从香港买包,她说便宜不少,我说送吧,她坚持付钱。后来更熟了些,说她想进修,问我是读MBA还是读个市场营销的专科,说她想买个大一点点的房子,问我是卖了现在住的还是向银行多申请些贷款。我心里暗暗叹气,你这儿生长的姑娘,其实挺实在,只是这种实在不放在表面,只是实在的逻辑不同。上海金喜善长成这样儿,如果是个北漂,基本不会想到念个实在学科,基本会为了艺术叉开腿挣出个金百万。王佳芝不是不知道说了是死,不是不知道人死了,再大的钻戒也不能戴着逛淮海路,但是透过六克拉的钻戒看到了大得像生命的情意,还是说出了“快走”。张爱玲不是不知道胡兰成从大众意义上看是个什么样的人渣,但是看到了他文字里看破了生命的伤心和一瞬间对自己的完全懂得,还是低到了尘埃里。
  春天来了,余不一一,顺颂你地界上过几天开始的世博会大牛。
  冯唐

10 大波
  马拉多纳:
  见信好。
  又四年了,又开春了,又该踢足球了。今年六月不知道你会不会去南非,你的肚子在场边飞,你的阿根廷小伙子们,长发在场子里飞。
  我们国家两千多年前有个老头,叫孔丘。他说过一些简单明强的话,直接踹向生命的裤裆,两千多年过去了,还能针灸现代人的心理创伤。他知道人类的变革动力和内心煎熬都来自于同样一种妒嫉,他说,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你有你的好处,我有我的好处,对于我的好处,我有信心,不拿我的好处换你的好处,我羡慕但是内心不煎熬。在妒忌这件事儿上,我检点自己,我基本能做到孔丘的境界,除了对于跳舞和足球。这两种技艺或许就是一种技艺,比任何技艺都更加直接地触摸生命的睾丸,更加接近生命的本质。
  我一直妒嫉善舞的和会踢的人。我善想事儿,我善码字儿。哪怕是再复杂的世俗问题,即使不一定有最好的解决方式,我一定能分析出最不坏的解决方式。无论我是钢笔在纸面上书写还是手指在键盘上敲打,我知道,字句的黑白疏密凸凹之间,有小鱼和小雀在。我背书默记不行,但是“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挡住后面,我能填出“霜”。但是,如果我可以选择,我会毫不犹豫,拿想事儿和码字儿这两种大脑层面的手艺换取跳舞和踢球这两种小脑层面的技艺。小脑层面的技艺比大脑层面的手艺直接太多,足之,蹈之,仿佛植物在雨,仿佛动物当风,杨玉环和我都更记得安禄山高速胡旋舞时候的壮硕肚脐,而不是他几乎颠覆了唐朝政权的巨大心机。
  高中的时候,学校组织国庆汇演献礼节目,校长决定别出心裁,假扮新疆人跳新疆舞给祖国献礼。挑了十二个一水儿高个儿女生,头发梳顺,扎了小辫儿,戴了小帽儿。挑了坐在我后面的肌肉男当新疆大叔,贴了假山羊胡儿,穿了金花儿皮靴,用类似京剧丑角的步法,蹲跳,从一溜儿女生的左边到这溜儿女生的右边,再从这溜儿女生的右边到这溜儿女生的左边。肌肉男满脸向祖国献礼的笑容,大腿的缝将肌都忍不住笑得合不拢嘴。在之后的三十年中,肌肉男反复提起那次汇演,说,每个女生的气味都不一样,没出汗和出汗之后的气味也不一样,甚至从左边到右边和从右边到左边的气味也不一样。我想,那是肌肉男人生的制高点,不仅他自己,任何人都很难超越,在他死前的瞬间,他的小脑会清晰地想起那些复杂而遥远的香气。
  我们学校距离工人体育场很近,体育场里面有十几块免费的足球练习场,我们学校一直有参加北京中学百队杯的传统。我们学校有长期的体育传统,一堆国家级健将,学校甚至单独给他们开了一个小灶食堂。在包括足球在内的所有体育中,在我们班男生中排名,我一直排倒数第二名,倒数第一是个先天心脏病。所以代表整个学校的百队杯足球队自然和我没有任何关系。其他人练习足球的时候,我和先天心脏病在足球练习场旁边的草坪上,铺开塑料棋盘,下围棋。先天心脏病听说棋圣聂卫平心脏也不好,觉得心脏不好应该和下围棋好有正相关的函数关系。女生们常常来到练习场,她们都大呼小叫地看球队踢球,她们从来不看我和先天心脏病下棋。我们下棋累了,也在球场边眺望,夕阳西下,先天心脏病说,要不咱俩狂补足球知识,学解说吧,听说宋世雄和韩乔生都是咱们学校毕业的,他们的体育也都倒数。
  我这辈子和足球亲密接触的唯一机会在八六年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到来。据说其他百队杯代表队请了太多专业外援,我们代表队完败多次,被踢伤了很多人,三个守门的都被铲折了肋骨。我被抓去守门,他们说我乒乓球打得好,尽管我上下跳不起来,前后跑不快,但是在一条水平线上,左右跨步跑还是强于常人,勉强可以守门。和我说好,开大脚球都由粗壮后卫代劳,如果熬到点球决胜负,由中锋替我当守门员。我说,好啊。
  在八六年的那个夏天,你是很多人的神。现在写这封信的时候,我忽然想,二十四年前,你上帝之手挥舞的那一瞬间,你第三条腿一定肿胀异常,帮助你第一条和第二条腿,带动身体,在风里,努力飞往那个大波的方向。
  冯唐

11 大年
  90后兄弟们:
  见信好。
  2010年的春天短到几乎没有,槐树花儿开的时候,我回了趟北大,理由是入学二十年聚会。不是伤春,不是装蒜,第一次明确意识到,自己真老了,满街、满校园、满眼已经是你们90后了。
  北大校园基本没变。西门外还是有小贩在卖木质座右铭牌牌:上善若水、静水深流、天道酬勤、寿比南山、为学日益等等。西门内保安依旧明强,问我什么身份以及有没有相关身份证明以及为什么偏偏用这个身份在这个时刻来到北大,眉眼约略史泰龙和鲍小强。塞克勒博物馆周围,还是一树树的花开:碧桃、紫薇、连翘、梨花、丁香、棠棣。燕南园还是冷清,我没时间走进去,远远看到一个全身坐像,穿了个风衣,不知道是不是王力,坐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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