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校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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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校的女儿- 第4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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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海辰上户口回来,带着一团寒气,一脸伤心……
那天在邮局与彭湛通完话,我没有马上回家,就在邮局里给各编辑部写信通报彭澄的情况,以便写完后能马上发走。我不知道除此之外还能为那个女孩儿做一点什么;也不知道我正干着的这件事,对她还有什么意义。但是假如让我什么都不干,就这样无所作为两手空空地离开,回家,我怕我会憋死。彭湛的电话打不通,除了彭湛,我还有什么渠道能把淤积堵塞在胸口的那团沉闷疏散出去?在遭到邮局工作人员的严厉制止后,有好一会儿,我怔怔地站在邮局的地当中,无依无靠没着没落呆若木鸡。是在突然之间想起了那些也算与彭澄有过某种关系的编辑部的,在想起他们的那一瞬间,心里头竟涌上了一丝恶狠狠的快意:你们不是说她的诗思想肤浅情感做作吗?好,现在她用生命为它做注释了,你们还有什么可说的?你们还想要什么?!……一度凝滞的血液重新开始流动,心激跳,脸发烫,情绪激昂大脑清楚,就地买了纸,借了笔,写信。一笔一画,一封一封,我站在邮局的柜台前头都不抬,一口气写了十几封内容相同的信,分别折好,放进信封,贴上邮票,再看着它们由邮筒扁扁宽宽的嘴里滑落进去,郁闷的呼吸才好像通畅了一点,独自承受着的沉重才好像被转嫁了一些出去。……我离开邮局,推着自行车,慢慢地往家里走,慢慢地想到,我所做的这件事对彭澄毫无意义,她不需要,她已经超脱了人世间的这一切高高在上,自由,空灵,飘逸。我做的这事只对我自己有意义,活着的人为死去的人所做的一切,其实都是为了活着的人自己……
“哎,我说,别看了,该给海辰洗洗睡了。”
是小梅,抱着海辰站在我的身后。也许是她感到了某种异样,一手抱海辰一手在我看的东西里扒拉了扒拉,却没发现什么。我没有告诉她彭澄的事,她不熟悉彭澄,要说就得从头说起,那过程我无法忍受。我起身,对小梅笑笑,接过海辰去了卫生间。小梅去厨房收拾我们俩的午饭。我们通常在海辰睡了后吃午饭,以能吃得安静、踏实一点。
我给海辰洗澡。海辰坐在澡盆里——真正的澡盆,一个比他身体长许多的红色椭圆形澡盆,再不是彭澄给他用的我那个脚盆了——小脖子小脊背硬朗朗地挺着,在这样大的澡盆里都不必再担心他会被淹死。他极喜欢洗澡,喜欢用两只小手用力拍打水面制造出高高的水花,倘有水花溅到我的脸上身上、我因此做出反应时,他更要乐得出声地笑……忽然,正玩得高兴的他不动了,面部表情凝重,我马上意识到出了什么事,马上卡着他的两腋把他从水里提溜了出来,果然,他在尿尿,可惜,饶是我如此迅速的反应,还是没能把他提溜到该去的地方——马桶那边——他已尿毕。我一下子把他重新放入水里。
“尿、尿、尿!让你洗一个小尿澡!”
跟海辰说话我爱带“小”。彭澄也是:“来,姑姑给换小尿布啦!”“咱们的小肚子饿了,该吃小牛奶啦!”“哎,我说,洗个小澡吧?”从前,海岛医院我们科有个高雅庄重的女医生,后来女医生生了个女儿,打从女儿出世女医生就变了个人,哄女儿吃饭:“咪咪,吃馒馒了!”“馒馒”即馒头;给女儿穿上件新裙子,“看,咱们漂漂不漂漂啊?”“漂漂”即漂亮。把我们都快笑死了,背着她嘲笑个不停,彼此间发誓,将来我们决不会俗气到这等地步。现在才懂得当时的我们是怎样幼稚、自大的一群傻瓜:女医生的变化是由于了一种同化——童化,是爱到极处的情不自禁,是母爱的一种宣泄方式。刚学说话时的孩子只会发单音节,为了强调他要重复,因为重复而使相同的单音节连贯,连贯起来的单音节就形成了诸如“饭饭”“臭臭”“虫虫”甚而“馒馒”“漂漂”——这个年龄的孩子特有语言风格。母亲与幼子的血肉相连相亲相爱远非局外人所能理解,由此而产生出的那一切就如同冬去春来日出日落一样是自然规律,一样的不可违拗一样的不可轻言批评。当时我尚没有“饭饭”“臭臭”“虫虫”的习惯,也许因为当时的海辰还不会说话还没有将我同化,我宣泄母爱的方式是——只能这样解释——不论说什么,都要加“小”字。有外人听着能接受的,如:小手小脸小屁股;有外人听着觉着别扭觉着酸的,如:小汗小尿小牛奶。我和彭澄都选择了“小”,不知是她影响的我还是我影响的她,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她的也爱海辰,那种从心底里流出的爱,装不出来。
海辰为了能够重新入水而欢欣鼓舞,至于什么“尿澡”不“尿澡”,你不在乎他才不会在乎。只见他两只小手更有力地拍打着水面,制造出一连串的水花和欢乐,全然不知道他失去了什么……
有人敲门。连海辰都听到了,停止了娱乐,屏息静气,与我一道等待。小梅去开了门。
是彭湛。胡子拉碴头发蓬乱。
这就是彭澄出事后我与彭湛的第一次见面。认出是他时小梅马上以农村妇女特有的方式表示了对他到来的欢迎:把他让进屋去,同时把我也让进去,走时细心地给我们带上门,自己则去了卫生间,照看海辰,并且把卫生间的门也关上。
她只知道彭湛的长期在外是由于工作忙,别无所知。
一俟小梅关上门离开我劈头就问:“那次正说着彭澄的事,你为什么要挂电话?”后来发生的事就是我前面说的:他哭了。我们拥抱在了一起。仿佛两个冷到极点又无处逃遁的人,我们以这种方式温暖着彼此。
小梅肯定是在这其间来过看到了这一幕,并按照自己的思路做了理解——我听到了门被轻轻推开的吱呀声,紧接着,又被“咣”地关上——后来小梅的神态、行为都证实了我的判断:满脸暧昧的喜色却又故作镇静,抑制不住的话多,主人似的张张罗罗。那时候单位已把另一间小屋也分给了我,平时小梅住那屋,我仍带海辰睡大屋。那天,也没跟我商量,小梅就把海辰的东西搬到了她那屋的单人床上,并为彭湛找出了睡觉的枕头。在她做这些事的时候我和彭湛都没有注意,都沉浸在对彭澄思念的伤痛里,直到晚上很晚的时候,在小梅已带着海辰在她小屋的小床上睡了的时候,在该说的话都已说完了的时候,我和彭湛才不约而同注意到了大床上并排放着的那两个枕头。至今我不知道当时他心里的想法,只知道我为此非常难堪,非常为难,非常生气,生小梅的气:这人怎么这么多事!
我不愿意跟他同床——这“同床”指的是本义,不是喻义。那喻义当时在我的脑子里闪都不曾闪过——不习惯,别扭。想想看,大夏天儿的,跟一个异性同睡一床,该有多累?这个时候他在我心理、生理的感觉中,已如同任何一个异性。这种感觉的造成与空间与时间都有关,但那有关又都不是关键的“关”,关键的那一“关”是,我已不觉着他是我的丈夫。
不同床也简单,让小梅和海辰过来,他去小屋。可是,小梅会怎么想?更重要的,他会怎么想?
不知这样犹豫沉默了多久,只是凭直感觉着再这样沉默下去就不自然了,遂下定决心:就这样睡。再别扭,再不习惯,也只是一夜,也死不了人。
“洗洗睡吧。”我站起身,“我去把水打开。”
我去厨房打开了煤气热水器,把水温调好,找出条干净毛巾挂在卫生间的铁丝上,让他先去洗。他去了,我回了大屋。片刻后,听到卫生间那边传来了男人向马桶里小便时的很响的哗哗声,房间的门板是空心的,隔音很差,那声音叫我别扭,索性起身,去了凉台。我伏在凉台的栏杆上,夜风阵阵,吹着黏腻的脸和四肢,十分舒服。要是可以,我能在这里待上一夜就好了,无论如何,都会比闷在蒸笼般的屋里、床上,小心翼翼地收拢着自己的躯体四肢、清醒地干熬着强。
虽已不再把他看做丈夫了,却想留下他来做海辰的父亲,所有的矛盾犹豫暧昧,概出于此。
可是,从他进家到现在,六七个小时了,他没有问过海辰——问过,等于没问——刚进家,路过卫生间看到了正洗澡的海辰时,问了一句:“这是海辰吗?”我说:“是。”他说:“长大了啊。”我说:“嗯。”然后就进屋了,就开始说彭澄,一直说到刚才。我心里是失望的,但还是站在他的角度做了理解:刚刚失去唯一的妹妹,心里难过;海辰还太小,尽管在我眼里他已很有些人的模样了,但在与他没有过亲密接触的任何一个外人眼里,他都依然是一个浑浑噩噩、不省人事的小动物。通常情况下,有很大一部分男人——父亲,对这么大的孩子,不感兴趣。这些都没关系,都可以忽略不计,只要他肯继续做海辰的父亲,直到海辰有了自己的选择能力。我已是一个失败的妻子了,不能再殃及孩子,成为一个失败的母亲。
“我完了,你去吧。”
他出来了,隔着身后的纱门,对我说。我答应着进了屋,一抬眼,看到他浑身上下光溜溜的、只着一条近乎三角裤的小短裤站在屋子中间,心里又是一阵别扭,别扭得有些厌恶,有些恼怒:固然天是热,但也不可以这样的不顾他人!却又不能责令他把衣服穿上,只好采取海辰的办法,弱者的办法,主观回避的办法,低下眼睛不看,从他身边匆匆走过,去了卫生间,插上了门。
洗完澡,我站在满地是水、热气笼罩的卫生间里将身体擦干( 擦不干 ),穿上睡衣,然后颠倒着两只脚,穿睡裤。以往我可用不着这样,以往洗完了澡我根本不擦,不穿,就这么光着出去,在我的家里走来走去,让身体上的水分自然蒸发掉,凉快得很,身体晾干后,再套上个小背心小裤衩就得。现在不行了,家里来了个外人,男人,内外有别,男女更是有别。睡裤还没有完全穿好,刚洗过的身上已然又冒出了好几层的新汗,令我慨然怅然:没有爱情、没有感情的婚姻真的是不道德、不人道的婚姻啊,要是我能够离婚就好了,潇潇洒洒地离婚,潇潇洒洒地开始新的生活。……
穿好衣服,打开卫生间的门,出去。在由卫生间去卧室的短短数秒钟里,一件没有想过的事情突然在脑子里闪出:他会不会对我误解?那并排摆放的枕头,主动安排的洗浴——多么的暧昧而又明确!如果他本来也有此想法,那还算半斤八两一半一半打个平手不失面子;最糟糕的一种可能是,人家本来无甚想法,见我这样才出于同情出于善良出于男人家的慷慨( 这方面男人一向比女人慷慨许多 )而以身相许无私奉献——哎呀呀呀,那样的话我可真的是羞煞冤煞无地自容撞死算了!……身上又一层的新汗涌出,刚穿上的睡衣睡裤干脆糊到了身上。也许,这不合时宜的长睡衣长睡裤能替我说明点什么?说出那点我不好明说的什么。可是,再一想,怎就知道这在旁人眼里不是一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欲说还“羞”?……嘀嘀咕咕间已到了房间门口,已无他路可走,只能向前,好比像棋盘上过河之前的卒子。
眼前突然一亮:
——他已在床上躺下了,头却是抵在了床的另外一端,两人两端。这个姿态,这个聪明的安排,委实可以消弭所有的尴尬和可能的尴尬,可以使我们不必当场就做出非此即彼的选择。我重重地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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