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要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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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化要义- 第2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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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常说,除非过去数千年的中国人都白活了,如其还有他的贡献,那就是认识了人类 之所以为人。而恰恰相反地,自近代以至现代,欧美学术虽发达进步,远过前人,而独 于此则甚幼稚。二十多年来我准备写《人心与人生》一书,以求教当世;书虽未成,而 一年一年果然证实了我的见解。在学术发达,而人祸弥以严重之今日,西洋人已渐悟其 一向皆务为物的研究,而太忽略于人,以致对于物所知道的虽多,而于人自己却所知甚 少。(1)(《观察周刊》第1卷2期,潘光旦著《人的控制与物的控制》一文,说目前的学 术与教育,已经把人忘记得一干二净,人至今未得为科学研究的对象,而落在三不管地 带。美国人嘉瑞尔(Alexis Carrel)著《未了知之人类》(Man#the unknown)一书,亦有 概乎此而作也。)最近学者乃始转移视线,而致力乎此,似乎还谈不到什么成就。

何以敢说他们幼稚呢?在现代亦有好多门学问讲到人;特别是心理学,应当就是专来研 究人的科学。但心理学应该如何研究法,心理学到底研究些什么(对象和范围),各家各 说,至今莫衷一是。这比起其他科学来,岂不证明其幼稚!然而在各执一词的学者间, 其对于人的认识,却几乎一致地与中国古人不合,而颇有合于他们的古人之处。西洋自 希腊以来,似乎就不见有人性善的观念;而从基督教后,更像是人生来带着罪过。现在 的心理学资借于种种科学方法,资借于种种学所得,其所见亦正是人自身含着很多势力 ,不一定调谐。他们说:“现在需要解释者,不是人为什么生出许多不合理的行为,而 是为什么人民然亦能行为合理。”(2)(语出心理学家麦独孤(McDougall),麦氏擅说本 能,亦被玄学之讥。)此自然不可与禁欲的宗教,或把人身体视为罪恶之源的玄学,视 同一例;却是他们不期而然,前后似相符顺。

恰成一对照:中国古人却正有见于人类生命之和谐。——人自身是和谐的(所谓“无礼 之礼,无声之乐”指此):人与人是和谐的(所谓“能以天下为一家,中国为一人”者在 此);以人为中心的整个宇宙是和谐的(所以说“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赞天 地之化育,与天地参”等等)。儒家对于宇宙人生,总不胜其赞叹;对于人总看得十分 可贵;特别是他实际上对于人总是信赖,而从来不曾把人当成问题,要寻觅什么办法。

此和谐之点,即清明安和之心,即理性。一切生物均限于“有对”之中,唯人类则以“ 有对”超进于“无对”。清明也,和谐也,皆得之于此。果然有见于此,自尔无疑。若 其无见,寻求不到。盖清明不清明,和谐不和谐,都是生命自身的事。在人自见自知, 自证自信,一寻求便向外去,而生命却不在外。今日科学家的方法,总无非本于生物有 对态度向外寻求,止于看见生命的一些影子,而且偏于机械一面。和谐看不到,问题却 看到了。其实,人绝不是不成问题。说问题都出在人身上,这话并没有错。但要晓得, 问题在人:问题之解决仍在人自己,不能外求;不信赖人,又怎样?信赖神吗?信赖国家 吗?或信赖……吗?西洋人如此,中国人不如此。

孔子态度平实,所以不表乐观(不倡言性善),唯处处教人用心回省(见前引录《论语》 各条),即自己诉诸理性。孟子态度轩豁,直抉出理性以示人。其所谓“心之官则思” ,所谓“从其大体……人其小体”,所谓“先立乎其大者,则小者不能夺”,岂非皆明 白指出心思作用要超于官体作用之上,勿为所掩蔽。其“理义悦心,刍豢悦口”之喻, 及“怵惕”“恻隐”等说,更从心思作用之情的一面,直指理性之所在。最后则说“无 为其所不为,无欲其所不欲,如此而已矣!”何等斩截了当,使人当下豁然无疑。

日本学者五来欣造说:在儒家,我们可以看见理性的胜利。儒家所尊崇的不是天,不是 神,不是君主,不是国家权力,并且亦不是多数人民。只有将这一些(天、神、君、国 、多数),当做理性之一个代名词用时,儒家才尊崇它。这话是不错的。儒家假如亦有 其主义的话,推想应当就是“理性至上主义”。

就在儒家领导之下,二千多年间,中国人养成一种社会风尚,或民族精神,除最近数十 年浸浸澌灭,今已不易得见外,过去中国人的生存,及其民族生命之开拓,胥赖于此。 这种精神,分析言之,约有两点:一为向上之心强,一为相与之情厚。

向上心,即不甘于错误的心,即是非之心,好善服善的心,要求公平合理的心,拥护正 义的心,知耻要强的心,嫌恶懒散而喜振作的心……总之,于人生利害得失之外,更有 向上一念者是,我们总称之曰:“人生向上。”从之则坦然泰然,怡然自得而殊不见其 所得;违之则歉恨不安,仿佛若有所失而不见其所失。在中国古人,则谓之“义”,谓 之“理”。这原是人所本有的;然当人类文化未进,全为禁忌(taboo)、崇拜、迷信、 习俗所蔽,各个人意识未曾觉醒活动,虽有却不被发见。甚至就在文化已高的社会,如 果宗教或其他权威强盛,宰制了人心,亦还不得发达。所以像欧洲中古之世,尚不足以 语此。到近代欧洲人,诚然其个人意识觉醒活动了,却惜其意识只在求生存求幸福,一 般都是功利思想,驰骛于外,又体认不到此。现代人生,在文化各方面靡不迈越前人, 夫何待言;但在这一点上,却丝毫未见有进。唯中国古人得脱于宗教之迷蔽而认取人类 精神独早,其人生态度,其所有之价值判断,乃悉以此为中心。虽因提出太早牵掣而不 得行,(1)(关于此两点提出太早,牵掣不得行之故,在后面第十三章有说明。)然其风 尚所在,固彰彰也。

在人生态度上,通常所见好像不外两边。譬如在印度,各种出世的宗教为一边,顺世外 道为一边。又如在欧洲,中古宗教为一边,近代以至现代人生为一边。前者否定现世人 生,要出世而禁欲;后者肯定现世人生,就以为人生不外乎种种欲望之满足。谁曾看见 更有真正的第三条路?但中国人就特辟中间一路(这确乎很难),而殊非斟酌折衷于两边( 此须认清)。中国人肯定人生而一心于现世;这就与宗教出世而禁欲者,绝不相涉。然 而他不看重现世幸福,尤其贬斥了欲望。他自有其全副精神倾注之所在:

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

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以上均见《 论语》)

试翻看全部《论语》,全部《孟子》,处处表见,如此者不一而足,引证不胜其引证。 其后“理”“欲”之争,“义”“利”之辨,延二千余年未已。为中国思想史之所特有 ,无非反复辨析其间之问题,而坚持其态度。语其影响,则中国社会经济亘二千余年停 滞不进者,未始不在此。一直到近代西洋潮流输入中国,而后风气乃变。

儒家盖认为人生的意义价值,在不断自觉地向上实践他所看到的理。宽泛言之,人生向 上有多途:严格地讲,唯此为真向上。此须分两步来说明:第一,人类凡有所创造,皆 为向上。盖唯以人类生活不同乎物类之“就是这么一回事”也,其前途乃有无限地开展 。有见于外之开展,则为人类文化之迁进无已;古今一切文物制度之发明创造,以至今 后理想社会之实现,皆属之。有存乎内之开展,则为人心日造乎开大通透深细敏活而映 现之理亦无尽。此自通常所见教育上之成就,以至古今东西各学派各宗教之修养功夫( 如其非妄)所成就者,皆属之。前者之创造在身外;后者之创造,在生命本身上。其间 一点一滴,莫不由向上努力而得,故有一于此,即向上矣。第二,当下一念向上,别无 所取,乃为真向上。偏乎身外之创造者遗漏其生命本身,务为其本身生命之创造者(特 如某些宗教中人),置世事于不顾。此其意皆有所取,不能无得失之心,衡以向上之义 犹不尽符合。唯此所谓“人要不断自觉地向上实践他所看到的理”,其理存于我与人世 相关系之上,“看到”即看到我在此应如何;“向上实践”即看到而力行之。念念不离 当下,唯义所在,无所取求。古语所谓圣人“人伦之至”者,正以此理不外伦理也。此 与下面“相与之情厚”相联,试详下文。

人类生命廓然与物同体,其情无所不到。所以昔人说:

(上略)是故见孺子之入井,而必有怵惕隐恻之心焉;是其仁之与孺子而为一体也。孺子 犹同类者也。见鸟兽之哀鸣觳觫,而必有不忍之心焉;是其仁之与鸟兽而为一体也。鸟 兽犹有知觉者也。见草木之摧折,而必有悯恤之心焉;是其仁之与草木而为一体也。草 木犹有生意者也。见瓦石之毁坏,而必有顾惜之心焉;是其仁之与瓦石而为一体也。( 见《王阳明全集·大学问》)

前曾言:一切生物均限于“有对”之中,唯人类则以“有对”超进于“无对”,盖指此 。展转不出乎利用与反抗,是曰“有对”;“无对”则超于利用与反抗,而恍若其为一 体也。此一体之情,发乎理性;不可与高等动物之情爱视同一例。高等动物在其亲子间 、两性间乃至同类间,亦颇有相关切之情可见。但那是附于本能之情绪,不出乎其生活 (种族蕃衍,个体生存)所需要,一本于其先天之规定。到人类,此种本能犹未尽泯,却 也大为减弱。是故,笃于夫妇间者,在人不必人人皆然;而在某一鸟类,则个个不稍异 ,代代不稍改。其他鸟兽笃于亲子之间者,亦然,而人间慈父母固多,却有溺女杀婴之 事。情之可厚可薄者,与其厚则厚,薄则薄,固定不易者,显非同物也。动物之情,因 本能而始见;人类情感之发达,则从本能之减弱而来,是岂可以无辨?

理智把本能松开,松开的空隙愈大,愈能通风透气。这风就是人的感情,人的感情就是 这风。而人心恰是一无往不通之窍。所以人的感情丰啬,视乎其生命中机械成分之轻重 而为反比例(机械成分愈轻,感情愈丰厚),不同乎物类感情,仅随附于其求生机械之上 。人类生命通乎天地万物而不隔,不同乎物类生命之锢于其求生机械之中。

前曾说,人在欲望中恒只知为我而顾不到对方;反之,人生感情中,往往只见对方而忘 了自己(见第五章)。实则,此时对方就是自己。凡痛痒亲切处,就是自己,何必区区数 尺之躯。普泛地关情,即不啻普泛地负担了任务在身上,如同母亲要为他儿子服务一样 。所以昔人说“宇宙内事,即己分内事”(陆象山先生语)。人类理性,原如是也。

然此无所不到之情,却自有其发端之处。即家庭骨肉之间是。爱伦凯(Ellen Key)《母 性论》中说,小儿爱母为情绪发达之本,由是扩充以及远;此一顺序,犹树根不可朝天 。中国古语“孝弟为仁之本”,又曰“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其间先后、远近、 厚薄自是天然的。“伦理关系始于家庭,而不止于家庭”,这是由近以及远。“举整个 社会各种关系而一概家庭化之”(见第五章),这是更引远而入近,唯恐其情之不厚。中 国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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