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括苍山恩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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括苍山恩仇记- 第10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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核儿做扇坠儿,看上去就透着三分寒酸,十分的不相称。谁知道我这话刚一出口,就露怯了,逗得本主哈哈大笑说:‘你别看不起这个小小的桃核儿,只怕你运一船上好的水蜜桃来,我还不换给你呢!’说着从荷包儿里取出一面火镜③来连扇子递给我,叫我自己仔细看去。我接过来就着亮光一看,哈,难怪人家笑话我是乡巴佬呢,一个小小的山桃核儿,还没有半个大拇指头大,你猜怎么着?那上面却把西湖十景全刻出来了:三潭印月,雷锋夕照,连‘苏公堤上六座桥,一株杨柳一株桃’都看得清清楚楚的。更有那湖上的游船,拢共不过半粒米粒儿大,却刻上了掌舵的艄公,摇橹的船娘,簪花的仕女,抚琴的相公,一个个连须眉衣巾都是维妙维肖,分毫不爽的。一个不值钱的山桃核儿,经过高手匠人一雕一刻,竟成了一件千金不换的稀世珍宝了。看起来,不单是玉不琢不成器,就是人不学,也确确实实的不知理义呢!

……………………

①  赵千里──赵伯驹,字千里,宋代著名的山水画家。

②  何子贞──何绍基,字子贞,清代湖南道州人,著名书法家。

③  火镜──放大镜。因其能在日光下聚焦引火而得名。

老讼师干笑了两声,把那一罐儿蚂蚁矢装回盒子里去,顺嘴又夸奖林炳几句:

“贤契这一趟远行,不单是以武会友,以友为师,互相切磋,武艺上大有长进,就是知识学问,也是耳闻目见,增长了许多。难怪古人十年寒窗,还讲究游学三年,金丹九转,融会贯通,方始算得真有学问的人。关在屋子里死读书,就是读破了一万卷,也不过是读死书,食古不化,闭门造车,走出门儿来,难怪不能合辙,最终的结局,无非是读书死。要是样样事情都照书本子上的说法去办理起来,难保有时候不会驴唇马嘴,方圆凿枘(ruì瑞),闹出笑话来。孟老夫子说的‘尽信书不如无书’,无非也是这个意思。不过凡是读过几本书的人,又大都认定自己是亘古奇才,好像普天之下,就数他最有学问了。等到迈出书房门儿,到外面去走走,才知道天下之大、学问之广,绝不是哪一位才子贤人的肚子所能够装得下去的。就拿贤契来说,拳脚枪棒,勇冠四方,号称无敌,算得上是少年有为、后生可畏了吧?可是打起官司来,不是小老儿多几岁年纪在这里说狂,你就不如我们爷儿俩在行。这就叫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手艺高低,学问大小,也没个底儿。俗话说:‘强中更有强中手。’刚才你看的这几个竹白罐子,觉得挺雅致稀罕的了;后来你又夸了半天那个精雕细刻的山桃核儿,觉得天下没有比那更精更细更巧的手艺了。现在你再看看这个,只怕更会叫你大吃一惊呢!”老讼师边说着边把那个小盒子捧了过来递给林炳,让他自己去开看。

箱子是脱胎漆雕,长方形,大小和样子有点儿像枕箱。暗红色中,迎着亮光可以看见无数细碎的金点子,像秋夜的晴空,星星点点,闪烁发光。匣子盖儿的右上角,刻着“赏心悦目”四个魏碑变隶,整个匣盖儿上雕着一幅阳纹凸花的“百子戏寿星”图:那光秃秃的脑门儿上长着一个大包儿的老寿星,  手上腿上肩上背上哪儿哪儿都爬满了孩子,把老寿星的胡子也扽(d èn ɡ凳)乱了,老藤拐杖也扛走了。一百个年龄大小相差无几的娃娃,一个一副神态,一个一副模样儿:有翻筋斗的,有竖蜻蜓的,有叠罗汉的,有踢毽子的,有摔跤的,有把着小鸡儿撒尿的,还有爬到树上去摘果子的。也真佩服这位刻工观察孩童神态的细腻,居然能够刻出这么多种神态各异的形状姿态来。

揭开盖子一看,里面是大红法兰绒做的衬垫儿,严丝合缝地卧着十三个大小不同、形状各异的彩绘小玻璃瓶儿。大的有两寸多高,小的跟眼药瓶儿似的,还不足一寸,有葫芦形的,有扁圆形的,有细长似鱼的,有歪嘴儿像桃的。顺手取出一个来迎着亮儿一看,画的却是一对儿赤精条条正在打架的欢喜冤家。再仔细一看,果然如老讼师昨天说的那样:豆粒儿大的脑袋,却连头发丝儿都是一根儿一根儿看得清清楚楚的。更有那眉宇之间,一颦,一笑,一羞,一喜,姿态栩栩如生,神情恰到好处。翻过另一面来,还是那样的一对儿,姿势神态却换了。当着老少两位讼师,林炳不好意思紧盯着瞧,随便看了两眼,就把瓶子放回匣子里面去,却装出一副无所谓的神气来说:

“也看不出什么特别好的地方来,只不过画工细些罢了。”

老讼师似乎猜透了林炳的心思,嘿嘿地笑着,从匣子里又拿起一个瓶子来递到林炳手中,打衣襟扣襻上的眼镜荷包里摸出一副白铜框子的眼镜来架在鼻子尖儿上,这才指着瓶子对林炳说:

“怎么?没看出什么特别的地方来?你先看看这瓶口,比绿豆粒儿大不了多少吧,就从这么小的瓶口里,要伸进一支笔去画这样精细的工笔画,不比你说的刻桃核儿还要难上好几倍么?没点儿真本事,办得到吗?听那温州客人说:这是大内画苑里的高丽画工仿着唐伯虎的原画儿画的。原画儿一共一百零三幅,这二十六幅,是选那最精彩最传神的摹下来的。原件一尺多见方一张,如今缩小成一寸见方,还不能走样儿,单就这一手功夫,还不到家吗?”

林炳还是嘿嘿地笑着,不置可否。小讼师见他磨不开面子,也呵呵地笑着说:

“你老弟也是个成了家的人了,又不惦着进学宫去吃那冷牛肉①,还学那副假道学的酸劲儿干什么?趁今天机会凑巧,碰到这样千年难得一见的东西,还不仔细好好儿看看,等一会儿送进衙门里去了,再想看可就没地方看去啦!要知道,看过了这一套,再去看天津杨柳青画坊里画的,那可真有天壤之别,简直不堪入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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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吃冷牛肉──古时候每年的仲春和仲秋(阴历二八月的第一个丁日),各府州县的学宫都要宰牛祭孔。祭礼完毕以后,就把祭祀后撤下来的胙(zuò做)肉分给儒生。这种胙肉当然都是冷的。“不惦着进学宫去吃冷牛肉”,就是不想当道学先生的意思。

老讼师见林炳还没有入其彀中,再一次撒开大网,一定要让林炳自己乖乖儿地钻进网中去:

“这东西,其实也不是什么下流玩意儿。饮食男女,原是人的根本,连孔圣人都说过‘食色性也’这样的话。就拿杨柳青画坊里成本成套画出来的春宫画来说,原也是卖给有钱人家用来给姑娘出阁的时候垫箱底儿的。大户人家的小姐,起小儿就由养娘嬷嬷们领着,轻易连个男人的面都不许见,也真有十八九岁的大姑娘还不懂得什么叫做那罗那里之乐②的。要是遇上那姑爷也是个书呆子,连夫妇一章也没读通,岂不是连孙子也耽误了么?这种事情,做父母的又不能言传身教,所以才想出画画儿这个高招儿来。这跟蒙古人新婚洞房之前必须先到喇嘛庙里去参谒欢喜佛原是一个用意。坏就坏在那些浮浪子弟们拿这东西去勾引黄花闺女,把人家未出阁的姑娘都勾引坏了,却又把罪过都推到春宫画身上来,岂不是天大的冤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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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那罗那里之乐──梵语,指男女性爱。

老讼师说完了这一篇说词儿,也不怕有失身份,竟把一个个瓶子都取出来挨着个儿地详细指点这一幅好在什么地方,那一幅妙在什么所在;哪几幅是杨柳青的老版翻新,那几幅是唐伯虎的独出心裁,说得头头是道,有本有源。想不到老讼师除了精通刀笔熟谙衙门之外,居然还是个春宫画的行家,欢喜佛的高徒。

等到老讼师把十三个内画瓶一个个都给林炳讲解了一遍,就好像上了十三堂祕授小课似的,竟然比听我佛如来五十年布道说教领悟得还要深些。林炳本是个既聪明伶俐又别具慧心慧眼的人,再经老讼师这样的名师一指点,心领神会,豁然贯通,顷刻之间,居然入门,也成了此中人了。要按林炳这会儿的心思,不管闻不闻鼻烟,就是花一百两银子单买这十三个内画瓶去给瑞春开开窍都是值得的,何况还可以照图操演起来呢!无奈这是孝敬县太爷的礼品,且又是送进内衙请太爷过了目的东西,舍得舍不得都得送走。想到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县太爷收下了这宗礼品,欢喜自不消说,官司上的事情,不也就成了必胜的定局了吗?

林炳把十三个小瓶子翻来覆去地把玩了好一会儿,这才恋恋不舍又赞不绝口地把瓶子归了原位,把盒盖儿盖好。老讼师见他已经人彀,心知这个愣头青这一回是心甘情愿当脏头①了,就赶紧往回收钓鱼线,回到本题儿上来,单刀直入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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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脏(z àn ɡ葬)头──容易上当受骗的傻瓜笨伯。

“货色是没得说的,这你也都亲眼看了。价钱嘛,本来就没有一定之规,用得着的就值。我跟你府上也算得上是三代的世交了,总不会劝你往大河里扔钱的。单凭令祖堂翁当年提携的情谊,小老儿能不实心实意地为贤契着想吗?不过常言有道是‘军师不行令’,我们爷儿俩,不过是帮你出谋划策,指引门径而已,究竟买与不买,大主意你自个儿拿吧!”

林炳是新当家不知创业难,道台老爷衣锦还乡退归林下带回来的十几万银子,盖了房屋,置了产业,传到善于经营长于理财的林国栋手上,不单不见减少,反倒是越聚越多,田地山塘,房舍屋基之外,单单银钱一项,就已经过了二十个草头①。林国栋一死,林炳陡然之间成了富翁,手里有了几万两现银子可以随意支配,这些许百把两银子,哪里放在心上?痛痛快快地就一口承应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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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草头──“万”字的繁体写作“萬”,商界隐语称为“草头”。

老讼师听林炳不讲价钱就一口答应,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偷眼看看面前这个少年得志的愣头青:既不知天高地厚,又不知稼穑艰难;损他几句,先把他踩在脚下,再奉承他几句,又把他捧上了青天;就这样一张一弛,巧妙地运用了“文武之道”,再凭他能把死人说活了的三寸苏秦之舌,两片张仪之唇,一席话,就叫这个未曾见过大世面的少年富翁乖乖儿地手捧银元宝自己钻进圈套里来了。只要他肯出这第一注冤枉钱,把自己手里积压的这两件宝贝脱了手,往后就好像把他抓在手心儿里一样,他想不再掏钱都由不得他了。──讼师么,干的就是劝别人把衣服脱了打架,他却把衣服拿走这么一种行当。

老讼师头一个回合大获全胜,怡然自得,高兴非凡,一面把两个小盒子摞在一起,还用那块印花包袱皮儿包了,一面示意小讼师说:

“要那么着,我看事不宜迟,干脆叫翠花儿这会儿就走一遭儿吧。你世兄也不是外人,不妨叫她出来见见,往后也好说话。反正这会儿天色还早得很,咱们在这里聊着闲天儿,不消一个时辰,翠花儿就能把实信儿讨回来了。”

林炳还未置可否,小讼师就已经扯开了哑嗓子喊开了翠花儿。长长的尾音还没有落地,白布绣花门帘儿一掀,随着尾音像一朵水上落花似的轻轻地飘进一个人来,倒像是事先就站在门帘儿后边等待出场似的。这个人,二十六七岁年纪,长一张丰满厮称的鸭蛋脸儿,白净的脸皮,两条又细又弯的眉毛,衬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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