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括苍山恩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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括苍山恩仇记- 第25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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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想到过逃跑,跟韩大讲明了原委,然后一起远走高飞,到一个没有黄金龙这种人的地方去。这样的地方在哪儿呢?她不知道。要是逃出了虎穴,又进了狼窝,还不是一样受罪吗?要是逃不出去呢?她听人说过,以前有两个丫头逃了出去,不到三天就全都抓回来了。一个嘴软点儿的直磕头求饶,母老虎算是发了善心,打了二百背花给卖到堂子里去了;另一个嘴犟点儿的,给剥光衣服先打了个半死,最后绑上磨扇沉了潭。恼恨、羞辱、不安、内疚的痛苦在咬着她的心。黄金龙还不断地变着法儿把韩大支走,时不时地来污辱她,折磨她。她经受不住这几方面的重压,身子瘦弱下来,脸上的桃花变成了腊梅,两只水灵明亮的眼睛也变得阴暗枯涩,终于支撑不住,倒了下来,真的病了。

韩大很后悔没有及早请大夫给老婆看病。每次白壮丹“病”了,他要去找医生,她总是拽住他的手不让去,说是她的病医生看不好,过几天自己就会好的。这次躺倒了,想拦也拦不住,请了大夫来切了切脉,又问了几句病情,这才开了一张方子递给韩大,嘿嘿一笑说:

“不碍事的,脉是喜脉,准备红蛋得啦!天癸①三月不至,逆血攻心,加上积郁块结,虚火上升,以致气血失调,心气不平,症状当是神思恍惚,喜怒无常,心绪不宁,不思饮食,面黄肌瘦,四肢无力。我这里给你开一服安胎顺气宁神养荣解表开胃的药,切忌操心操劳,更要紧的,是别再给她气受啦!小老弟!”

……………………

①  天癸──月经。

送走了大夫,韩大半信半疑地上街去抓药,心里想:“有了身子倒许是真情,这气结一节,却是从何说起?结亲半年多来,谁给她气受来着?想来想去,不外乎就是从里院儿给撵到外头来这件事儿兴许叫她不顺心。照他想:她在里院儿本来只干些铺床叠被扫地擦桌子的轻松活儿,如今给撵到磨房里去碾米磨面砻谷筛糠,就她那瘦弱的身子,嫩藕般的手,怎么受得了?

韩大是个穷长工,一年累到头,只拿十来担稻谷,不过才十几吊钱,除了衣帽鞋袜日常开支之外,成家立业,下半世的度用,全指着它;白牡丹是个买来的使唤丫头,除了吃穿之外,每月只有三十个大钱的月例,逢年过节才能拿到百儿八十个钱的节赏,日子过得不富裕是想象得到的事儿。为了尽量叫老婆心里畅快,早日好利索了,落个母子平安,韩大上街之前又特地到账房间去支出一吊钱来,买上一只老母鸡、二斤肉,又拣那应时的果品中白牡丹最爱吃的买了好几样,捧着抱着提着的嘀里嘟噜一大堆拿回家来。

白牡丹体质向来瘦弱,又遇上种种窝火不顺心的事情,一口气憋在胸口出不来,又失去了活下去的信心,三分病七分气,病情不觉一天重似一天。病中得知有了身孕,一个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为韩大生个孩子的坚强信心和欲望猛然间占据了白牡丹整个儿的心。加上韩大体贴入微的悉心照料,三分医七分养,好在黄金龙听说白牡丹怀孕又有病,也不来缠她,吃了几服药,身体又渐渐地好了起来。

白牡丹的病稍微好了一些,就又进磨房去日夜操劳,担负起供给一家几十口人每天吃的米面和几十头牛吃的糠麸来。韩大见她挺着个大肚子干挺重的活儿,虽然心疼,可又各有各的一摊儿,掺和不得,“爱莫能助”,最多只能在晚上帮她砻砻稻谷,图个早完早歇。

十月怀胎,有钱人家吃饱了喝足了,捧着个大肚子东游西逛,将息身子;没钱人家,指着做一天吃一天,哪儿来的这种清福?一直到临盆的前一刻,白牡丹还在碾子上碾米呢。

生下来的,是个儿子。有钱人家生儿子,是件大喜事儿;穷苦人家生儿子,是件大苦事儿。白牡丹说:为了这个孩子,爹娘不知吃了多少苦头,连孩子出世第一声都叫的是:“苦哇!苦哇!”于是就给孩子起了个小名儿,叫做“苦娃”。

第六十三回

清歌婉转,婉转清歌招来一顿毒打

烈火冲天,冲天烈火烧去半世冤仇

白牡丹自从生下苦娃以后,把整个儿心都扑在孩子身上。为了这个娃娃,白牡丹甘心把自己拴在这间紧挨着牛栅的小破房子里,把自己紧拴在黄家的磨房中。

有钱人生孩子是大喜事,产妇一个月不下床,两个月不出房,三个月冷水不沾手,还要天天喝鸡汤。穷人家生孩子,最多在床上躺三五天,有一碗红糖粥喝,就算不错的了。不但三顿饭要自己做来吃,连孩子的尿布也得自己洗,能歇上一个月不干重活儿就算是老天开眼、主子开恩。过了一个月,该干什么的还干什么,当然也不能像有钱人家那样雇个奶妈奶着,叫小丫头抱着。穷人家的孩子,娘在哪里干活儿,不是背在娘背上,就是在地上垫块旧席片让孩子自己躺着,哭也无可奈何。稍为长大一些了,就让孩子满地爬满地滚。磨房里总是一天到晚尘土飞扬,叽嘎乱响,但是这有什么办法呢?苦娃投胎到这样的人家里来,当然只好跟着受苦受罪啦。

每天,白牡丹只有干完了活儿回到自己的小房间里,才能逗着小苦娃乐,哄着小苦娃睡。看着小苦娃会笑了、长牙了、会坐了、会爬了、扶着墙壁会走了,年轻的妈妈心里乐开了花儿,顿时间忘记了一天的疲劳、一生的苦楚和不幸的遭遇,心情也顿时间轻松了许多。

看着儿子一天天长大,白牡丹又开始做起好梦来了,枯涩的眼睛重又明亮起来,放射出一种骄傲的、满足的、慈爱的光。每天晚上哄着小苦娃入睡的时候,她那久已不唱的小曲儿,就会穿过窗户,越过田野,传播到四面八方去。她的歌声里充满着少女的温柔和母亲的慈爱,唱得比以前更婉转,更动听,嗓音儿也更清亮了。随口编唱的歌词里,唱出了她的欢乐,她的希望,也唱出了她那虚无缥缈难捉难摸的黄粱美梦。过往行人听见了她的歌声,谁不伫脚侧耳,尽情地领受这种世间少有的、发白内心的仙音妙曲呢!

有一天夜里,月色朦胧,星光闪烁,萤火虫若明若暗,知了儿匿迹销声,房子里又闷又热,外面却凉风习习。白牡丹抱着苦娃,拿把芭蕉扇给孩子轰着蚊子,两眼看着星空,忽然间好像自己乘着凉风一下子飞到了天上,俯视着罪恶、肮脏、黑暗的人间。看着看着,她看到了自己的孩子一下子长成了比韩大还要壮实有力的小伙子,骑着高头大马,手里拿着三尖两刃刀,像《劈山救母》中的沉香一样,劈开了层层地狱,打开了座座黑牢,救出了成千上万像自己这样受尽了人间百般折磨的苦难的母亲。看着看着,她不由自主地轻声唱了起来:她咒骂富人的荒淫无耻、穷极奢华,她同情穷人的饥寒劳碌、日夜奔忙,她为普天下像她一样悲苦的母亲而伤心,她为想象中自己儿子的英勇而欢唱。她唱着唱着,歌声由低沉转成高亢,由悲戚转成激昂,由愤慨变成欢乐,由小声地哼哼变成放开嗓子引吭高歌。美妙的歌声在深沉的夜空中回荡,随着轻轻的凉凤越过了篱笆,翻过了围墙,穿堂入室,送到了四邻八舍的耳朵中去。渐渐地,听到歌声的人不由自主地挪动了脚步,往白牡丹坐着纳凉的院子里靠拢,靠拢。不到一袋烟工夫,白牡丹的身边围上了一个圈儿,围上了两重圈儿,围上了三层圈儿。里三层外三层的人们,屏息着呼吸不敢说话,都在聚精会神地领略这来自天上、发自心中的奇妙乐曲。珠圆玉润,清亮悦耳,一声高似一声,一转紧接一转,叩人心弦,激荡人心。

正当大家听得入神忘乎所以的当口,猛然间响起一声狮吼:

“给我住口!你这贱货!”

白壮丹正在心驰神往地抒发心中的积郁,倾吐满腔的热望,沉浸在浮想联翩的海洋之中,忽然间被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吼声惊醒,猛地煞住刚唱了半句的歌声,定了定神、朦胧中看到四周黑鸦鸦地围了一大片人,一个人眼睛中喷射出凶狠的火焰,一手拽住一个帽子压得低低的男人,一手叉腰,气得鼻子里呼哧呼哧地直拉风箱。

原来,歌声传到了大院儿内的西厢房,黄金龙正躺在烟榻上抽鸦片,一个小丫头在身后扇着凉。微风送来这出神入化缠绵悱恻的歌声,隐隐约约,忽起忽伏,心知除了白牡丹,别人不会有这样好的嗓子,不禁按捺不住一肚子的邪火,先把小丫头支走了,就手扣上一顶帽子,悄悄儿地溜到白牡丹住的长工院儿里,杂在人群当中,眯着眼睛张大了嘴,听得忘乎所以,点了穴入了定发了呆似的一动也不动,活像个泥塑木雕的判官小鬼儿。月色朦胧中,歌声醉人时,谁也不注意他也认不出他来。

赶巧母老虎有事要找黄金龙,叫小丫头去请,扑了个空,心里纳闷儿,就亲自走出来找。刚迈出二门,听见一声声婉转抑扬的歌声随风飘来。她“哦”了一声,就跟着歌声寻踪而去。走进白牡丹住的院子,在人群中转了一圈儿,一眼就看出了老色鬼那副如痴似醉的丑态,不觉醋性大发,怒火中烧,大喝一声,吓慌了老色鬼,也吓醒了白壮丹。

醋娘子酸气冲天地一脚跨进人群,见白牡丹抱着孩子正要站起来,母老虎抢上前去左右开弓“啪啪”就是两个大耳刮子,嘴里还咬着牙唾沫星儿四溅地破口大骂:

“你这死不要脸的贱货!狗改不了吃屎!一天不招人就闹痒痒儿,招一个两个不解气,还给我丢人现眼,招这一大帮!往后再要听见你唱这种淫词浪调儿,瞧我不撕烂你那张臭嘴,卖你到堂子里去!”

说着,恶狠狠地跺了跺脚,吐了口唾沫,转过身来正要找老色迷算账,却已经不知去向──那老色鬼见招来了母夜叉,知道她决不肯善罢甘休,趁人不注意,早就脚底下抹油,溜之大吉了。

打那以后,白牡丹再也不敢放开嗓子大声地唱了,只能在哄着苦娃入睡的时候,才轻轻地哼哼催眠曲。除了韩大之外,也很少有人能够再听见她唱曲儿了。

那天晚上听见过白牡丹放声纵情欢唱的人,回忆起她那种令人消魂荡魄飘飘然有如置身天上的美妙歌声,都说白牡丹的肺腑里藏着的是一种与众不同的仙气,所以才能一口气唱出那么高亢、那么悠长、那么九曲十八弯的神奇的乐曲来。这种美妙神奇的乐曲,邻居们只听见过这一次,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听见过了。

苦娃是个奇特的孩子,也不知道是从他母亲那里继承了那种仙气呢,还是天天听他母亲唱曲儿耳根子听熟了,话还说不溜索,却就会咿咿呀呀地唱,腔是腔板是板的,带着奶音儿,别有一种滋味儿。刚刚三岁,苦娃就已经从他娘那里学到了几十支短小的曲子,一样也唱得那么高亢,那么悠长,那么九曲十八弯。邻居们都说:“这叫有什么样的娘,就有什么样的儿。”可是谁又会想到,正是因为白牡丹有这么一条好嗓子,年轻轻儿地竟会连命都搭了进去呢!

道光二十一年,苦娃刚刚四岁,他娘怀上了第二个孩子。有一天夜里,他爹又被大管家派去车水,小苦娃下午甜甜地睡了一觉,晚上不怎么困,他娘怎么哄也不肯睡,却非要他娘教他一支新曲子不可。他娘缠他不过,就坐在床上一边纳着鞋底儿一边一句一句地教小苦娃唱一支她平时最爱唱的、比较长的小曲儿。唱来唱去,小苦娃越唱越来劲儿,唱了足有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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