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括苍山恩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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括苍山恩仇记- 第26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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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去了。找着找不着,也得三两天之后才能回来,要他们过几天再来看看,一面取出一两多银子来开销了草鞋钱。几个做公的见上人办事儿既在行又亮面儿,在前后僧房搜了一遍,确实没有,留下“不许走漏消息”的过场官话。就回衙门回话去了。

我躲在山上,琢磨着罗家放牛娃的话茬儿,心里自个儿寻思:黄金龙的那件案子,事隔六年,中间又加上一层太平天国,不论县里府里,档案文书早就没有了。捕头说的新近详上来的文书,准是黄家或马家又从哪里找到了端倪,重新追究的。黄家只知道杀人的是韩苦娃,不可能知道韩苦娃就是李丹。马家虽然知道李丹是王宝珠的男人,不过他们怎么知道是李丹杀的黄金龙呢?想来想去,八成儿毛病出在望夫岭宝珠坟前的新奇祭品上,加上岭南村那两位亲眼目睹者的叙述传说,风声传到石柱街,黄金龙的儿子据此上告也未可知。我前脚从后门上了山,后脚少东家就带着三个无常鬼从前边进来,打怀里取出拘票,指名要逮我。

黄昏以后,我在山上看见双龙寺后门洞开,知道没事儿了,又悄悄儿地溜进寺来。上人接着,带我到方丈叙话。我把自己的想法说给上人听,上人频频点头,也说是太平军一来,就跟改朝换代一样,六年前的积案,如今又重新追究起来,其中必定有人出面旧事重提来着。他叫我收拾收拾,明天一早抄小路出兰溪去躲躲风声再说,这里的官司有他顶着,小玉的事儿,他再派人去找,叫我也随时留神打听。

我做梦也没想到做生日会做出这样两场大祸来。骨肉离散,不知哪天才能团聚,弄得不好,今生也许再也见不着小玉的面了。遭上了官司,不得不离别亲如父兄的上人和一众师父们。没有上山之前,只知道唱戏吃饭,还说是凭本事走遍天下,谁也管不着我。待到戏班子挪不了窝儿,老婆受到欺凌,才觉着天下事不是你不惹人人家就不惹你,这里面好像有一帮人是专门欺侮人的,另一帮人则是专门受人欺侮的。这种感觉,尽管以前也依稀在脑子里浮现过,可是没有欺侮到自己头上,有感觉也不强烈,倒好像自己是方外之人,只不过是隔岸观火,谁凶谁狠,和自己的关系不怎么密切似的。一旦有人欺侮到自己头上来了,我是个有血肉有气性的人,决不是那么好欺侮的受气包、窝囊废。“此仇不报非君子”嘛,不亲手宰了仇人,在亲友们面前还能抬得起头来吗?在九泉之下还能见父母妻子的面吗?

我杀了黄金龙报了仇,就好像别人欠我的债已经还清了,我也就心安理得起来,还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满够得上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堂堂七尺男子汉了呢。赶到进了双龙寺,认识了正觉上人,听到了许许多多以前闻所未闻的道理,渐渐地懂得了这个一边是欺凌、压榨,一边是痛苦、彷徨的世界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事情清楚得很:凡是欺压人的人,总是那有钱有势的官宦粮绅,而受欺压的人呢,总都是十分善良、十分淳朴的穷苦百姓。他们之所以受欺压,并不在于他们的善良淳朴,而恰恰在于他们的没钱没势。我娘受了有钱有势的人一辈子的欺凌,最后连命都送在他们的手里。但是我那善良淳朴的娘,却至死没有怨恨过那些害死她的权贵富翁们。她认命,她说自己受苦是因为上辈子没做好事,欠下了债。这是因果报应,万劫不爽。

以前,我也相信过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一类的佛门道理,不过又觉得有些想不通:既然那些大富大贵的显宦财东都是前世的善人,那么为什么到了今世都变成了罪该万死的恶人了呢?上山以来,听上人讲道,讲来讲去无非说明“千万部佛经全是弥天大谎”这样一条无上真谛;什么天堂地狱、因果报应,什么人世是苦海、涅槃是解脱,都无非是要人们服服帖帖地甘愿受人欺压。要是真有地狱的话,我看释迦牟尼就应该第一个打下阿鼻地狱。释迦说教五十年,我看只有“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这一句是实话。我上山四年来,刚明白了一点点道理,正想跟上人多学一些东西,谁料到一个葫芦锯两截儿,好端端的要做什么生日,凭空生出这两场是非来。

坐在上人面前,我思潮起伏,有多少心里话要对上人诉说,有多少死疙瘩要请上人帮我解开呀!明天天一亮我就要离开这片干净土,踏进我来的那个世界,难道还能像以前那样浑浑噩噩过日子吗?

我脑子里好像有千军万马在摇旗呐喊,乱哄哄地理不出一个头绪来。心里乱,还能说出有条有理的话来么?

上人见我语无伦次,看出我心乱如麻,情绪不宁,就亲自端来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碟湖南泡菜,打一壶自酿的大曲酒,一壶二碟,与我二人一起唱开了《蝴蝶会》,要我丢开千头万绪,先坐下来开怀畅饮几杯。俗话说,“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真是不错。酒助谈兴,话助酒兴,三杯酒下肚,心绪渐渐安宁下来。上人深入浅出地纵横剖析当今世界现状:朝廷媚外压内,官府鱼肉乡民,富者勾结权贵,专会在穷人身上打主意。可是另有一班灼见文士、勇猛武夫,他们胸怀奇志,不愿跟那班蝇蛆同流合污:有的在朝野大声疾呼,发动清议,制造舆论,盼当今皇上振作猛醒;有的独坐山岗,自立为王,拉起一支人马来,反抗官府,背叛朝廷。这两种人走的路子尽管不一样,结局却都是以身败名裂而告终。什么原因呢?一个是太相信皇上,一个是太相信自己,眼睛里都没有看到千千万万的老百姓。另一些人,却又太不相信自己,看到朝廷腐败,官府糜烂,于是有的隐居山林,借诗酒书画发泄胸中积愤,消磨漫长岁月;有的沉溺声色,借男欢女爱忘却临渊之危,打发眼前光阴。生在当今之世,不瞽不聋,不痴不疯,究竟应该怎样做人,把一腔热血洒在什么地方为好,不也是一个颇费斟酌而要特别认真思考的题目吗?

就这个课题,我们从黄昏谈到深夜,从深夜又谈到金鸡初唱。上人把道理掰开了揉细了给我解释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这一夜工夫,我解开了几十年来没有解开的死疙瘩,也懂得了往后应该去干什么和怎么干。看看天色,已经是东方欲晓,我匆匆收拾收拾,告辞了上人,背一个小包袱,抄小路奔兰溪大步走去。

到了兰溪,我改名仇有财,搭一个跑野台子的小戏班,改行唱小丑。后来跳了两次槽,才到的新声舞台。我不是赌过咒发过誓再也不吃唱戏这碗饭了么?怎么又自食其言吃起回头草来了呢?这里面却又有一段因缘。自从临别前听了上人的一席话,真叫胜过读了十年书。我懂得了是不是受人欺凌,不在于干的是哪门行当。根本的道理,在于天下的人有贫富、上下、官民之分;绝大多数人受别人欺凌,还有一部分人一方面欺侮比他更低的人,一方面又受比他更高的人压榨,只有很少一些人专门欺凌别人,作威作福。这就叫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要想普天下的穷哥儿们不再受欺压,那只有世道变变样儿,上下翻个个儿。这就是上人教给我的道理。这个道理尽管简单,可是要做起来该有多大的困难哪!

我没有别的本事,不过会唱两句戏,我何不就干我这门行当,把上人的这些道理带到四面八方去呢?府里还在逮我,小生是万万唱不得了。几年不登台,把帽子压到眉毛尖儿上唱小丑,涂上了白四喜儿①,脸相几就全变了,谁会想到今天的小丑仇有财竟会是红遍了浙南的小生李丹呢?再说,在台上唱戏,除了小丑之外,都得按照师傅传的本子唱,一个字也改动不得;独有唱小丑这一行,从唐明皇唱戏那一年起就传下一个允许插科打诨信口胡吣的规矩来。在台上拿那帮当官的有钱的老爷们开涮,连损带挖苦的,当众揭他们的烂疮疤,让大伙儿都知道他们是什么变的,也是一件既痛快又激奋人心的头等要紧公事。

……………………

①  白四喜儿──丑角在眼鼻之间涂的白块儿。

除此之外,捎带脚我还办两件事情:一是打听小玉的下落,一是为当地受苦人救急出气。每到一村一店,只要听说有财主欺侮穷人的事情,我总要变着法儿教训他们一顿,不是让他们破点儿财,把他们家的财宝往穷人家里挪挪窝儿,就是半夜里用小攮子往他床头上钉一张柬帖,让他自己琢磨着滋味儿收敛不收敛。从同治六年到今天,又已经六年过去了,我走了那么多地方,小玉还是连一丝儿踪影也没有。算起来,她比你小两岁,今年也十四岁了,不知道她还活着不活着呢!

去年在林村唱戏,开罪了新科秀才林大爷,领班的顶不住,劝我先走一步,到金华城里等他们。临走那一天,本打算去拜访你哥哥的,还打算给姓林的那小子留下点几记号。后来想想,生怕给你们吴石宕人添麻烦惹是非,姑且记下这笔账,一早就走了。

到了金华,我又去了一次双龙寺,才知道我走了以后,上人为我的事儿受到牵连。他本想花几个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没想到府里的刑名师爷见双龙寺庙产富足,又打听到上人吃肉毁佛诸多“劣迹”,给他揞上一个“不守清规、窝藏凶犯”的罪名,趁讥敲诈。上人不愿把大家用血汗积聚起来的一点点钱去喂虎饲狼,就把一应钱财粮米等等按人头份儿分了,去留自便,自己却只带了一衣一钵,不知上哪儿云游去了。寺里的大小当家和尚都已经换了人,跟我不熟识,我也不便细问。

上个月,戏班子在你们新建唱戏,无意中碰到了六年前双龙寺的一个小当家的,说起来,才知道上人就在你们仙都山后面的黄龙寺里住。我打听到了上人的下落,急于想见他一面,就跟领班的告了几天假,找到黄寺龙,在上人那里住了十来天。昨天才辞别了上人要到金华找戏班子去。走过蛤蟆岭的时候,我倒是看见有一拨工匠在为林家修陵园。一者我急于赶路,二者没想到就是你们吴石宕人,只是驻脚略看了看石人石马和石牌坊就走了。

走到石柱,天还不算太黑,我惦着去看看我妈的坟,就在衔上找家客栈住下。跟店小二一聊,才知道太平军打来的那一年,把黄家的粮食浮财抄了个精光,黄家大少爷跟他老子一样可恶,逃到佃户家躲着,贼心未死,淫心又起,竟想强奸佃户家一个十五岁的小闺女,惹翻了佃户们,一顿锄头扁担就把他送回老家去了。留下的这个二少爷,当时也只有十二三岁,只懂得吃喝玩乐,一份儿家业,能搬能动的早挪了窝儿,剩下那搬不动的,押的押,卖的卖,亲戚本家们也不容气,呵哄吓诈,各显神通,把油水都捞了去了,赫赫有名的十里黄,刚传到第二代,就变成破落户,靠典当质押过日子,跟青皮光棍儿也差不多少了。不说是因果报应,用咱们一句老话来说,叫到天理昭彰,我看倒也不假。

自从大花脸老张带了太平军打到南马,那个什么马老爷寿终正寝之后,家道中落,也只剩下一个宝贝儿子,跟这个黄二少,还算世交,不时往还。六年前旧事重提,详文到府里要逮我的,八成儿就是这两位少爷干的好事儿。昨儿晚上我到我妈的坟地上去看了看,山坡上只留下了一个浅坑,甭说坟没有了,就连坟上的那裸杜梨树也不知道哪里去了。仔细一琢磨,也是我自己欠计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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